我一直覺得少年向的長篇動畫很難做好。

這或許是因為少年長篇的模式過于成熟，導致作者往往沉迷于滿足受眾的需要，而忽視了對少年心理本身刻畫。

一種典型模式就是將少年作品中的觀念之爭寫成非黑即白，而主角總是站在正確的一邊教育理念錯誤的反派。這類主角經(jīng)常淪為作者的發(fā)聲筒，以直抒胸臆的方式進行長篇大論的說教。

但我認為，這種方式或許很正能量，但其實已經(jīng)偏離了文藝創(chuàng)作刻畫人性的初衷——塑造的人物根本不是有血有肉的少年人，而是作者廣播拙劣宣傳材料的喇叭。不管作者宣傳的理念多么恢弘、多么正確，也無法改變這類情節(jié)帶來的強烈不適感。

這也是為什么，寶可夢鉆石&珍珠（以下簡稱珍鉆）能給人不一樣的觸動。

作為一部頗有少年風格的全年齡作品，這部長篇動畫結構優(yōu)美，內(nèi)容兼具歡樂與哲思，而其成功之處恰恰是其它正統(tǒng)王道少年漫畫所做不到的：

對少年心理成長的科學刻畫。

少年心理

讓我們先從少年講起。

少年期一般指學齡期后期到成人期來臨前的時期，即10~18歲。少年期是青年期的預備期，從這一階段起，少年所面臨的重要人生任務就是社會化：伴隨著獨立意識的飛躍，他們開始脫離父母和家庭，進一步融入到同齡人所在的群體中。在這一過程中會感受到喜悅和興奮，也會受到?jīng)_擊至震撼（Shock）——從童年所在的小圈子中走出來，你會頭一次意識到世界上存在著和你截然不同的觀點，和你截然不同的人。

這就是主角小智在珍鉆中的經(jīng)歷。

在前兩部中（無印、超世代），小智的形象已經(jīng)基本定型：他是一個典型的親社會型老好人，一個過程取向的游歷者，一個感性的民主型領導。親社會是指小智喜歡合作互惠，更喜歡幫助他人，無論是人還是寶可夢都愿意向其伸出援助之手；過程取向則是指小智比起結果，更加執(zhí)著于方式和過程，雖然渴望勝利，卻絕不是功利心強的人，在收集寶可夢上，則以緣分和感情為重，喜歡隨緣收服；領導風格上，他高度尊重寶可夢的意見與感受，比起斥責，總是靠鼓勵激發(fā)它們的潛能，強調(diào)彼此的羈絆，在戰(zhàn)術上比起事先規(guī)劃，更擅長隨機應變。

小智的訓練師之道已經(jīng)在前兩部中被證明是成功的。他收服了一系列忠心耿耿的寶可夢伙伴，馴服了強大的噴火龍，打敗了宿敵小茂，得到了對方的認可。我們是如此習慣于小智的寶可夢訓練之道，以至于開始把這一切當成理所當然之事。

但如前文所言，世界上一定有和你截然不同的觀點，和你截然不同的人。

小智，乃至觀眾們的沖擊（Shock）到來了，這就是寶可夢史上最成功的宿敵——真司。

沖擊到來

身為觀眾，我很能理解真司剛登場時小智的心理。當時他收服了三只名為姆克兒的寶可夢，比較一番后毫不猶豫地放走了較弱的兩只，因為其掌握的技能沒有留下的那只多。這種毫無情感的收服方式引起了小智的憤怒。而許多觀眾的代入感是如此之強，以至于開始在彈幕里大罵真司不是人。

因為真司是一個和小智截然不同的人，每個方面都不同。更要命的是，你還會覺得他做得不無道理！

真司是誰？

是一個低宜人性的功利主義者，一個目標取向的訓練家，一個高度理性的專制型領導。真司對他人的態(tài)度基本是冷漠，乃至敵意的，在收服天蝎王后對其它天蝎的困境全然不顧，和熱心腸的小智完全相反；真司對其旅行有著很強的功利心與目標性——篩選、收服合格的寶可夢進一步培育，征戰(zhàn)聯(lián)盟，為此他常常在廣泛收服后放走認為實力不夠的寶可夢，哪怕對方跟了自己很久，這種作法在將寶可夢視為朋友的小智看來，是人神共憤的惡事；而真司對寶可夢的態(tài)度十分專橫苛刻，強調(diào)對方的服從與執(zhí)行能力，比起小智隨機應變的感性風格，其戰(zhàn)斗更注重戰(zhàn)略謀劃。

所以哪怕二人間不存在任何沖突，他們也注定水火不容：小智覺得真司是個獨裁冷酷的暴君，真司則認為小智毫無職業(yè)精神，將寶可夢當寵物養(yǎng)。

但總體來看，真司的實力更為強勁。在睿智湖的戰(zhàn)斗中，他的勝利不僅僅在于使用了強力的寶可夢，更在于其對寶可夢特性的了解、對對手陣容的針對以及成功的戰(zhàn)略布局。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對比真司沉著而理性的戰(zhàn)斗風格，小智的缺陷暴露無疑：因為尊重寶可夢的出戰(zhàn)意愿，他錯誤派遣了泳圈鼬和樹林龜對抗不利的對手，自己的戰(zhàn)術全在對方的預讀之中，唯一能掙扎一番的寶可夢還是曾在真司手下訓練，被拋棄后來到小智手下的小火猴。

似乎，相比小智感性的訓練方式，真司嚴苛而理性的戰(zhàn)術遠為優(yōu)越。

事實當真如此么？

這就涉及到了領導風格差異的問題，正是這種差異，促成了兩人戰(zhàn)斗理念的結晶——猛火烈焰猴的誕生。

領導風格之爭

你更喜歡支配型、嚴苛型的領導，還是民主型、支持型的上司？

多數(shù)人會選后一種，這也是比起真司我們更喜歡小智的原因之一。

但從內(nèi)心深處，我們卻也知道：嚴師出高徒。很多時候領導的嚴厲往往是對集體和下屬盡責的表現(xiàn)，而笑嘻嘻什么事都交給你的領導也有更大概率是甩手掌柜，業(yè)界大坑。

但兩種領導風格孰優(yōu)孰劣？

答案是要視情況而定。

相比民主型領導，專制型的領導方式非常適用于指揮士氣不足、積極性低下的團體；但面對士氣很高的部下，專制型領導反而不容易釋放他們的積極性，不如民主型領導能從善如流，激發(fā)手下潛能，推動集體變革。

換言之，如果你的手下是一群心懷鬼胎的二五仔，那么專制型領導方式更有效率；如果你的手下本來就忠心耿耿、士氣滿滿，用民主型領導來支持他們效果更好。專制型領導方式上限低、下限高，民主型則恰恰相反。

而兩者差異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則在于如何領導高自覺性而敏感的成員。

例如，曾有教練表示：對男性、女性球員的態(tài)度應有差異。打輸比賽時，需要斥責辱罵男性球員，激起他們的斗爭心；對女性球員則要更偏向支持鼓勵，因為她們輸了比賽，已經(jīng)非常內(nèi)疚，教練需要做的是防止內(nèi)疚感繼續(xù)反芻，進一步摧殘士氣。

而真司的那只烈焰猴恰恰是這樣一種性格：高度盡責又非常敏感。這也是為什么比起真司，它更適合小智領導風格的原因。

猛火綻放

在其處于小火猴時期時，烈焰猴曾在危難關頭爆發(fā)了強大的特性——猛火，以威力超群的火焰車技能打翻了一眾敵人。在野外的真司目睹了這一切，他收服了小火猴，下定決心要開發(fā)出這一力量。

之后，真司對小火猴進行了一系列魔鬼訓練，甚至讓其在比賽中發(fā)動自殺攻擊，期望其在危難關頭爆發(fā)潛能。但結果令其失望，直到真司最終放棄小火猴，讓其小智收養(yǎng)時，小火猴也未能成功爆發(fā)出一次猛火。

這就是真司的盲點所在，他不了解寶可夢的感情世界。

寶可夢如人類一樣，有性格與氣質(zhì)之別。有一些人的心理敏感度很低。他們常常表現(xiàn)為外向人格，有更強的侵略性與斗爭心，對壓力不敏感，不容易受外界影響，相反能轉化為斗志熊熊燃燒。真司養(yǎng)的電擊魔獸就是這一性格，很適合在真司這種鐵血訓練家手下磨練成長。

但小火猴不同，它的性格是敏感、纖細而感性的，對外界的敏感度很高。真司的斥責讓它非常傷心，作為路人的小智一句夸獎卻能讓它笑起來；它更情緒化，面對威脅時會有畏縮懦弱的一面，但卻愿意為保護朋友，如草苗龜和小智挺身而出。

看到這里大家或許可以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小火猴、未來的烈焰猴，本質(zhì)上是和小智一樣的感性生物，它不缺積極性，而缺少肯定和關懷，比起鞭策，它更需要支持、關心與激勵。它需要一個能支持自己，滿足情感需求的人來做后盾，才能真正爆發(fā)出潛能。這樣性格的成員，比起專制型領導，更需要民主型、支持型的被領導方式。

這也是為什么小智做到了真司長期以來沒做到的事——讓烈焰猴真正掌握了猛火，爆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共同成長

最終，小智憑借烈焰猴的爆發(fā)在聯(lián)盟中打敗了真司。這不僅是小智的勝利，也是真司的勝利。正如烈焰猴本身就是兩人理念對撞的結晶——它被真司發(fā)掘，受其訓練，并在小智的支持與激勵下釋放潛能，大放光彩。

因為正如真司對小智造成的沖擊一樣，小智也深深影響了真司。他們二人彼此排斥，卻也無法忽視對方的優(yōu)點，最終實現(xiàn)了共同成長。

小智學會了尊重戰(zhàn)術、尊重寶可夢的特性與屬性。他開始深思熟慮，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迎戰(zhàn)陣容，沒有出現(xiàn)一只寶可夢打到底或強行以逆屬性寶可夢送人頭的情況。有章法的戰(zhàn)術大大提高了他操作的容錯率，和其擅長的應變能力結合，打出了前所未有的風采。

而真司在貫徹其理性作戰(zhàn)原本優(yōu)勢的同時，也學習了小智奇奇怪怪的非主流招法，更學習了小智的民主型領導風格，更多支持自己的寶可夢。在聯(lián)盟戰(zhàn)結束后，他頭一次感謝了自己的電擊魔獸，讓我們直到開頭那個孤僻乖戾的冷酷少年也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改變。

沒有小智，就沒有學會支持寶可夢、理解人心的真司，沒有真司，也不會出現(xiàn)不斷磨練戰(zhàn)術，更加理性成熟的小智。更重要的是，這兩人學會了接受和自己觀念有別之人的存在，這是個體邁入社會的第一步。

這也是為什么這部動畫對成長的詮釋非常到位——少年人的成長不是堅守你固有的信念，不是將你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更不是把你的理念廣播給全世界，而是學會接受世界上有不同與你的人，并從中學習。因為對少年而言，原先的信念與初心大都是不成熟的，他們更需要向社會學習，而非教育社會，需要接受相異之人，而非排斥、否定他們的存在。

這就是這部動畫的立意獨特之處：這是一部真正反映少年人成長歷程，而非迎合少年受眾不成熟幻想的作品。沒有無聊冗長的說理、大聲咆哮式的自我表露、主角和宿敵間過分煽情的內(nèi)心獨白與和解過程，整部作品的風格是客觀、平和、甚至有些克制的：小智和真司的告別之時，小智“再一起對戰(zhàn)吧！”的臺詞與真司舉起的手就已經(jīng)表述了千言萬語——我們也與這兩位少年一樣，無比期盼他們再度相遇之時。

少年本質(zhì)

所以少年時期的獨特本質(zhì)是什么？

在我看來，不是熱血、不是友誼、不是奮斗、不是任何一種正能量，而是無限的可能與可塑性。正如一局棋，只有在開局之時才有最寬廣的未來，每走一步都會將可能的分歧減少一個量級。如果說人生如棋，那么少年時期就是棋局的第一手，一切都在可能之中，任何一個契機都可以改變你的生命，讓你變成更好的人，成就不一樣的人生。

而珍鉆則真正呈現(xiàn)了這種可能：通過描述兩位少年彼此改變的故事，向我們展現(xiàn)了應對人生應有的開放態(tài)度。深入的人物刻畫，精巧富于結構美的劇本（最后神獸男部分除外），激烈的理念之爭，配合烈焰猴戲劇般的成長歷程，使得珍鉆成為了一部同時具備優(yōu)良藝術性與教育意義的作品。比起同質(zhì)化嚴重的少年王道，這部作品以簡潔動人的心理刻畫帶來了一股清流。我也衷心希望在這部作品開播的十四年后，其精神仍能得到傳承與延續(xù)，讓少年漫畫在滿足商業(yè)性需要的同時，也致力于成為真正反映少年人精神世界，給予其人生啟迪的優(yōu)質(zhì)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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