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沒有給出任何判斷，甚至沒有總結導演想描述的問題，非常感謝導演的克制。這是一部真正想要引導閱者思考、使熒幕外也向著彌合沖突努力的紀錄片。不同人的理解會處在不同層面，但導演的克制和盡量中立、曹德旺的開明、奧巴馬夫婦的投資、各個人物的真誠，讓我自己重新組織了對于沖突的理解和認知。感謝他們。

《美國工廠》展開最核心的推動力就是交錯層織的“沖突”。最明顯一對沖突的雙方，是兩個一廂情愿的角色：以為可以用自己熟悉的組織方式在美國生產(chǎn)盈利的福耀、以為可以不做改變就回到中產(chǎn)光輝歲月的破產(chǎn)工人。把一群人抽象成一個“個體”是會損失很多特征的，但在本片這兩個沖突方的角色上，使用這樣的抽象來方便于討論是可以接受的，影片也是在這個層面上開始的。

雙方的關系像一對還不了解對方就匆匆開始戀愛關系的戀人。激情的愛戀開始雙方都對自己和對方充滿了理想化的想象、并享受著因此帶來的愉悅。但是愉悅散去，現(xiàn)實里冰冷存在的不同卻讓雙方都陷入失望、甚至困境。

福耀和工人們方向不一致，但其實在做同一件事：設定好對方應該做什么，隨時隨地每個細節(jié)都把對方拖進這個設定之中檢驗，當對方?jīng)]有符合自己的預期，矛盾就開始在各個細節(jié)展開了。從廠門的朝向、頂棚是不是要設置、車間里兩個人的沖突、到美國工人群體和中方管理群體的沖突，都是雙方對美好憧憬的幻滅帶來的不滿和發(fā)泄。矛盾本應該是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卻被身處其中的每個人的專橫推向了升級，逐漸侵占了每個人的注意力。正如車間主管解決爭執(zhí)時的那句話，“他們不是想解決問題，他們只想確認錯的是對方不是自己”。

雙方具體的“專橫”內涵并不一致，管理人員的專橫是無禮、威壓、逼迫，以開除威脅員工順從；員工的專橫是不合作、不改變、以造成損失威脅工廠應答自己的需求。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沖突當中，幾乎所有人都不想讓步或者至少以一個更高層面的視角去理解雙方，最多是裝作妥協(xié)，然后把自己的觀點強制推廣給對方不論對方是否認同。

就像不甚精明的戀人互相沖突、甚至造成真正的傷害。但戀人可以分手，遲早一切痛苦都會消散。工廠和工人，在紀錄片此時的語境下不能失去對方，即使對對方極端不滿意。

對于雙方來說，單方面內的本我、自我、超我（我對雙方具體的“我”理解在文末）已經(jīng)存在一定向內的沖突，更不用說當兩個群體互相碰撞的時候、當工廠和工人需要互相接納變成一個“個體”的時候，價值觀和心理狀態(tài)之間一定會向外猛烈地沖擊、破碎和重建。內外雙重的壓力下，雙方各自都非常煎熬。

當美方團隊來到福耀總部，沖突最劇烈地爆發(fā)了。一套完全不同卻也運轉良好的觀念及生活方式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美國團隊面前。鏡頭呈現(xiàn)的離奇怪誕場面，讓作為本土觀眾的我也深感尷尬和不安，更不用說未曾觸碰過這一切的美國團隊。當成員情緒迸發(fā)、流下眼淚的時候，我的情緒也很復雜：這大概是一種對于陌生的無措，早已超越了雙方之間的差異帶來的本能不適和蠻橫粗暴改造沖動。此時美國成員形成了對于沖突核心的最直觀認知，“我們是那么地不一樣，但我們是一體的，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一切，也不知道怎么接受、處理這一切”。“面對和我不一樣的事物就要消滅對方身上引起我不適的差異”的本能，在如此強烈、摧枯拉朽的認知失調面前，非常幼稚和無力地直接破碎了，但是“我”沒有找到新的答案，我能面對的只是最本能的無助、無知、無能、害怕、絕望、失措。

人類想盡辦法、耗盡一切努力都沒有可能真正理解對方，只會被關在自己認知的監(jiān)獄中，這是多么讓人感到絕望的事情。絕望到哭出來合理，絕望到哭不出來也合理。

這是一個非常復雜、深層、微妙的問題，能精準地表達來源于導演的精致設置和深度思考。

然而現(xiàn)實是如此冰冷和殘酷的，當雙方觀念沖突時，他們都用自己最熟悉的、但多數(shù)會把沖突推向惡化的方式與對方抗爭。這是兩個群體，始終不能簡化成兩個個體。兩個人可以通過長時間的溝通形成理解和默契、把各自沖突的觀念無害化，建立一個足以容納六個我的共同領地（就這個都非常難實現(xiàn)）。但兩群人毫無可能。

于是剛開始消解自我的界限去容納對方的努力紛紛失效，雙方之間可以有空間的彈性及默契逐漸瓦解，力量不平衡的雙方都開始追求更多控制權。

福耀的努力：“入鄉(xiāng)隨俗”、美方領導人負責 FGA、不設置加班、加薪 工人的努力：積極接納中國資本、接受中方的管理方式和教育、剛開始默認不接受工會的要求

福耀爭奪控制：監(jiān)控并施壓有工會想法的工人、辭退美方領導人換成中國人 工人爭奪控制：形成管理層不滿的群體性意見；開始謀求工會的幫助、起訴 （并不是全面總結，只是舉例）

當中方領導向中國員工介紹美國人民的“過度自信”時，他的姿態(tài)和表達是排斥和拒絕的。也許并非他的本意，不過總是順從了中方人員易于理解的方式。當我們和其他的群體發(fā)生差異，會發(fā)生“你和我某一點不一樣，你不是我們，你是外部的、被我們拒絕的”，也可能發(fā)生“我們是一體的，我發(fā)現(xiàn)了你和我不一樣的地方，這讓我們的一體更加有趣和多樣”。很可惜，多數(shù)選擇了前者，或者根本沒有意識到后者的存在。很多特點并不是有害的特征，但從不同的出發(fā)點去解讀會形成迥異的評價。有震撼力的材料能建造深刻的共識，也能鑄造深刻的偏見。對于雙方都是如此。

凡事的相對性、社會和人際關系的矛盾性、欲望的復雜性和沖突性，驅動著工廠和工人把對方當敵人。即使合作有利于雙方，但在這個大型囚徒困境當中，現(xiàn)實中從沒有一個正面的例子誕生過。這是我們實實在在的生活，無可逃脫的詛咒。

意料之外的是，結尾出現(xiàn)了冷漠的新現(xiàn)實：先前的矛盾沖突已經(jīng)不重要了。機器人取代了低速、復雜的人力資源，工廠和工人的一體關系容許被斷裂開來了，工廠能更高效迅速地建造只容納“本我”一個“我”的空間。沖突從未消弭，沖突本身不復存在了。工廠和工人，以后也獲得了可以直接分手的自由，只不過是單方面的。

經(jīng)歷了劇烈沖突、觀念破碎的啞然和某些認知失調無法調和的絕望之后，“技術進步”的降維打擊連問題帶答案一起消解了，我感到另一個層面的失落：不用擔心隨處存在的人和人沖突帶來的焦慮和不適了，在一部分人擁有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另一部分人的能力之后，后者沒有任何可以嘗試改變的選項。

整部紀錄片在多個層面都占開了圍繞“沖突”的敘述，包括：資本與勞工、中美差異（不限于：各自的傳統(tǒng)、社會組織方式、政府管理方式、現(xiàn)代生活方式）、代際差異、不同角色自身的教育素質和個人經(jīng)歷沖突、某幾個角色自己與自己內向的沖突、甚至一些抽象概念之間（效率與民主、公平與自由）等。因此整個紀錄片呈現(xiàn)出非常多樣、復雜、互相沖突、層次交織的觀點樣本，這是影片最大的優(yōu)點，也是最感謝導演的地方。針對每一個方面都可以細致充分地展開討論，但每個細節(jié)都在提醒我最核心的問題：面對差異，是不是我們只能“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漠然地機械地消滅對方”？

紀錄片沒有給出一個答案，而我自身也是如此的幼弱和無知，有限的認知無能于撫平一個如此宏大而復雜的沖突，更沒有資格出于“為任何一方好”進而把自己的判斷當做真理讓所有視角都接受?！皼]有答案”，大概是人類生存中的常態(tài)。

我對雙方的心理動力學理解：

如果把雙方只當做個體來看待： 對于福耀， 本我：不計條件地盈利 自我：在現(xiàn)實世界中盈利，并且滿足員工的需求 超我：讓跟工廠有關系的每個人（客戶、員工、擁有者）都獲得自我的滿足和自我的實現(xiàn)，當工廠為客戶創(chuàng)造價值、為員工和擁有者創(chuàng)造財富的時候，大家都能獲得滿足

對于工人， 本我：不用付出地享樂 自我：通過在良好的工作環(huán)境中工作，獲取優(yōu)渥的收入，實現(xiàn)自我生活的理想 超我：個人的實現(xiàn)、工廠的盈利、社區(qū)的發(fā)展全都符合道德的要求并且得到了充分的實現(xiàn)

Netflix剛一發(fā)布這部紀錄片沒多久，就登上了熱搜。在中美貿易戰(zhàn)的這個大背景下，這部紀錄片為這個現(xiàn)今世界政治和經(jīng)濟熱門話題注入意味深長的一筆。

這部紀錄片講述的是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已關閉多年的工廠，被來自中國的億萬富翁曹德旺買下之后重新開工，并由此帶來一系列的工廠內部的中美員工、公司與社區(qū)之間沖突不斷的故事。這可以看作是文化沖突，但同時也是文明沖突。

最開始的時候，重新獲得工作的工人們很是期待這個工廠的重啟，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獲得工作。一開始，中美雙方的員工帶著好奇和友好相互接近，彼此用半生不熟的英文溝通，通過比劃手勢學英文，一起釣魚。但隨著時間過去，工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工廠的運作方式和工作方式跟自己原先的期待很不一樣。于是中美員工開始出現(xiàn)了不同的反應。

超時工作、極少休假、惡劣的工廠環(huán)境、密集的生產(chǎn)線、缺乏安全防護措施等等這些問題日漸暴露，一位美國工人說，原先可以掙29美金/小時，現(xiàn)在則只能掙到13美金/小時。工人們開始失望，緊接著開始要求成立工會。在成立工會這個事情上，老板曹德旺作為資本家的一面徹底呈現(xiàn)出來。他給管理層施加壓力，必須制止工會的成立，否則他將關閉工廠。他派美方人員到大陸的工廠參觀，美國人看到中國人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蹲在玻璃渣中對垃圾進行分類處理，以及了解到他們除了春節(jié)之外，全年無休，平時沒有休息日時，驚呆了。

老板想讓他們看到的是“何謂效率”，他們卻看到了非人性的一面，在效率面前，個體是如何被置于無視的狀態(tài)。美方管理層說，別說沒有休息日了，美國工人如果一個月只休息兩天，也會非常不開心的。

多年前，塞繆爾·亨廷頓在其著作《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這本書中，便指出了文明的沖突將會是未來這個地球上所有人類將會面臨的共同問題。全球化在最初，讓來自不同民族、種族和國家的人享受到了物質增長的豐富和便利，而到了高度交織的階段時，文化和文明的沖突便開始突顯。宗教、民族、種族等等的差異和沖突，皆是對價值觀體系的認同出現(xiàn)極大偏差和不可融合。

影片開頭，中方管理層在對漂洋過海到達美國工廠、即將開始工作的中方人員說，在美國，你可以釋放自我，哪怕是開美國總統(tǒng)的玩笑都不會有什么后果的。紀錄片的兩位導演在接受CNN采訪的時候說，這一段他們覺得很有趣，因為當時他們看到中方員工們臉上非常明顯的驚訝表情。

導演和CNN主播對此都表示有趣，我覺得這個事情本身就變得很有趣。它所表明的是，在美國人可能都沒有意識到這（評論美國的總統(tǒng)乃至政治）會是一件很特別的事，在中國人的眼里卻成了一件具有特殊意味的事。這背后所隱含的信息我想身在國內的我們，尤其在現(xiàn)如今氣候變得日漸緊張時期，可謂況味十足。古時不能妄議朝政，我們與此同。

還有一處則是，一位中國主管對拍攝團隊展示手機里的照片，是他跟一位美國工人的合照。他說：看著哥們兒，跟我關系很好，但我有眼線告訴我，他是爭取成立工會的頭目之一。別看我跟他這么好，兩周之后我就讓他消失。

此處令人略有不安，似乎看到了wen 革時期揭發(fā)告密、暗中構陷的歷史煙塵。

片中有一段，是一個中方的中層管理人員在開會的時候，粗暴地表示，要強制這些美國工人來加班，取消他們的休息日。他在表達他的觀點時，語速快，好幾個“他媽的”。在他看來，員工不加班簡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情。我相信他也是要加班的，但他會甘之如飴。同樣都是打工的，但是他已經(jīng)把這種工廠文化內化進了自己的頭腦里。

另一段，中方管理人員在給中國員工們打雞血，稱自己經(jīng)常被人認為只有四十多歲，實際上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服務了福耀工廠幾十年了。為什么看起來這么年輕？因為“我有passion”！

只是不知道福耀在這家工廠以及大陸的其他工廠內，這種40歲以上的員工有多少，以及被優(yōu)化掉的有多少。那些不再出現(xiàn)在工廠中的大齡員工們，是否依然會有passion.

美方的管理人員們被革職了。所有工人時薪增加2美元。但是美國工人的臉上并未呈現(xiàn)出太多欣喜，他們的表情意味深長。

有意思的是，在公司和員工、資本和工人之間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本來也應該是站在利益對立面的中方員工與公司，卻都跟公司站在了一方。

我想，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中方員工均在國外，并且一直受制于這種工廠文化，即便有人也覺得多一點工資、多一些休息時間是好的，但也只能是深深藏在心里，不可能站出來，尤其站到跟美國工人那邊去，一起抗議，一起推動工會的建立；

另一個原因則是，恐怕有許多工人心里是非常接受和認可加班的，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有更多工資拿。這不僅僅是在美國工廠，在中國大陸的工廠，不止福耀一家，許多的大陸工廠可能都普遍存在這個問題。

對于大多數(shù)在工廠打工的人來說，他們成長的背景貧乏，教育缺失，他們能獲得工作機會并且還有加班工資可拿，哪怕不多，那也是好的，不然那些時間也是打游戲、睡覺、喝酒等等瞎打發(fā)過去。

有人在網(wǎng)上說，這是中國文明的勝利，說明中國強大了，中國文化對美國文化甚至世界文明帶來了沖擊?？吹竭@樣的評論時，我是覺得哭笑不得。沖擊可能是有的，甚至還令人瞠目結舌，但是這談不上是什么高明的工作制度。

對于接受過一定教育的新興階層，現(xiàn)如今的大部分中產(chǎn)來說，多年前看到富士康年輕員工不斷跳樓以對工廠文化制度和機器式人生的抗爭時，可能只是覺得有點同情，但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離得還遠。但這些年過去了之后再看自身，身陷996工作制、35歲及以上被優(yōu)化等狀況見怪不鮮，其實不過是新一層意義上的富士康員工式生活，點燈熬油把自己的頭發(fā)熬禿了，還沒來得及緩過神時，就被優(yōu)化掉了。這當中固然有企業(yè)為了求生存謀發(fā)展，對效率極致追求的客觀原因，但也揭示出，在資本和勞力的互相借力過程中，資本是碾壓性的，它從不曾真正地試圖與勞力和解及共生。

紀錄片的最后，那些載歌載舞一番熱鬧之后的工人們回到工作崗位，卻并不知道，雖然他們剛剛獲得增加了2美元的時薪（卻也遠低于美國工人在GM工廠未倒閉時的時薪），但很快地，他們將被自動化所替代。管理層帶著老板曹德旺巡視生產(chǎn)線時，不斷強調著“每條生產(chǎn)線上可以減少2名工人”，“成本大大降低”。

當你對老板加薪感激不盡，幾乎培養(yǎng)出工廠就是家、家就是工廠的一體感和自豪感時，老板在揮手裁員這一點上可不會有分毫的猶豫。不知道那些最初捍衛(wèi)資方利益、敵視美國員工爭取工人權益的“挺司派”在被裁掉時，會作何感想。

也許有人會說，老板不裁員、老板不追求效率和利潤，那么最后大家都沒飯吃，都得散伙。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現(xiàn)實的情況是，在這句話所呈現(xiàn)的邏輯指導之下，越發(fā)多的企業(yè)變本加厲、只看利潤和效率，于是，就是有的人有飯吃，有的人被優(yōu)化掉沒飯吃，以及當企業(yè)快到一定階段，又會有一批最初跟著有飯吃的人被優(yōu)化掉，變成沒飯吃。

這里，真不是什么中國文化的勝利，更不是什么可喜的文明征戰(zhàn)。試想，當人活得越來越不像人時，還有什么文明可言？

原創(chuàng)： Ms妙荔 愛呀壞生活

看到有公眾號竟然以《“玻璃大王”拿下奧斯卡，奧巴馬也趕來祝賀》為題目寫文章來褒獎福耀總裁曹德旺，說他代表了中國形象，為國外更深入地了解中國企業(yè)打開了一扇門——不由感慨這篇文章的作者一定沒有看過這部紀錄片。

相信任何一個懂得獨立思考的中國人看過這部紀錄片后心情都是復雜且沉重的。

它讓我們了解到的，不僅僅是中美員工對于保障自身權益的意識差異，也讓我們看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

首先，令人意外的是，即使已經(jīng)成功到把工廠開到了美國，身為跨國企業(yè)的福耀，卻依然在使用具有中國特色的那一套來管理美國員工，在整部紀錄片中，我們并沒有看到能令人眼前一亮的科技創(chuàng)新或管理創(chuàng)新之處。

縱使是最基層的領導，自己也在經(jīng)歷著駐外兩年沒有額外補貼和福利的不公待遇，但仍然會站在要求加入工會、享受權益保護的對立面，面對鏡頭時，對自己所謂的”厚黑之道“面露喜色。

即使對企業(yè)心懷感恩，愿意放棄罷工留下來繼續(xù)工作的工人，在高管們的計劃中，不久后也會逐漸被機器與生產(chǎn)線所取代——他們的犧牲與放棄、他們對企業(yè)的忠誠并不能帶給他們想要的安全。

當然，人力逐漸被機器所取代，是科技發(fā)展的必然趨勢，這份殘酷并不僅僅存在于福耀之中。

在老板的眼中，不斷追求更高的經(jīng)濟效益才是最主要的，其他一切皆是為此服務。

為此，他們可以堅持不懈地為員工洗腦，宣傳工會的可怕，宣傳企業(yè)的目標與前景是多么的偉大與光明，宣傳要求更高權益的工人是懶惰的、罷工會讓大家失去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

面對工人的抗議，老板的態(tài)度是“管理層的素質需要提升”，進而撤掉了全部外籍高管。

當其他外籍員工請辭時，作為跨國公司的總裁，曹德旺對此的評價是“這是一種對中國的敵視行為”。

美國工廠的中國高管們覺得美國工人笨手笨腳、工作效率低，組織他們的生產(chǎn)線負責人來中國總部考察學習。

來到總部后，美國人看到中國工人不戴專業(yè)手套和護目鏡就敢蹲在地上拿手撿玻璃全都驚呆了，紛紛感慨：“簡直是瘋了！”

中國生產(chǎn)線的負責人也出來現(xiàn)身說法，說我們國內的工人一個月只能休息一兩天，經(jīng)常一天要工作12個小時，但照樣毫無怨言，指責美國工人拿多少錢就要干多少事，而與之交流的美國員工也用中文應和著，說：“我們那的工人就是懶，不求上進、不能吃苦！”

——整個交談的過程義憤填膺，仿佛完全是兩個置身事外的人。

而如同舞臺劇一般不停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報數(shù)、高喊進步口號的車間班組晨會，更是讓幾個老外看得目瞪口呆。

作為國內出口量最大的汽車玻璃生產(chǎn)供應商，在福耀的各位管理者眼中，中國的工人在效率和執(zhí)行力上是遠遠優(yōu)于美國工人的，他們沒有那么多意見，永遠吃苦耐勞，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隨時配合加班。

不像美國的工，會讓車間負責人氣得在高管會上氣得飆臟話：“他媽的，我不想管那么多了，我就想讓他們周末全給我滾過來加班！”

但，在面對危險的工作環(huán)境時，我們自己的工人難道就是體質強健、不需要完善的安全保障嗎？

在面對高壓、高強度的工作時，國內的工人就不需要休息、不需要陪伴家人、不需要有自己的個人生活嗎？

看過這部紀錄片，或許你會理解為何當年富士康會有那么多年輕的工人會選擇跳樓自殺。

因為在那種環(huán)境和氛圍下，他們無法看到未來，也不知如何改變。

他們忍受著的是他們不想選擇卻又仿佛必須面對的人生。

或許，在《美國工廠》這部紀錄片中所呈現(xiàn)的所有中國雇主與美國員工之間的矛盾，與其說是源于文化的差異，不如說是對人、對生命價值尊重程度的差異。

福耀總裁曹德旺在高官會上一再強調：“我們在美國建廠，掙錢不是首位，關鍵在于改變美國人對中國的看法?！?/p>

——隨著這部紀錄片的獲獎，自會迎來更多的關注，可它又會給世人帶來怎樣的中國印象呢？

怎樣才算是“偉大的企業(yè)”？如何才算是“優(yōu)秀的人才”？

很明顯，在不同的價值觀和立場下，大家的認識是完全不同的。

有錢，并不代表就可以贏得尊重。

溫順、勤勉，并不代表就可換來一世安穩(wěn)。

《美國工廠》所記錄的一切，仿佛是一部包裹著黑色幽默的都市寓言。

而旁觀這一切的你我并非置身事外，這同樣是我們正在或將要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

紀錄片最后，曹德旺在一群中方人員的帶領下，視察福耀美國工廠的工作車間。工作人員信心十足的向曹德旺匯報：明天這里要撤掉幾個人，后天那里要撤掉幾個人，因為他們美國工人太慢了，還是機器效率高。

這個場景讓我想到了納粹的大屠殺，行刑隊挨個槍斃，你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但是你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反倒希望順從可以死的舒服點兒。

當然，這個比喻有點過分了，畢竟自動化也不算一件壞事。人類社會要進步，下一代人要追求更高的幸福，就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沒人愿意當農(nóng)民，大家都以工人身份為榮一樣，現(xiàn)在的中國年輕人也沒幾個愿意當工人，大家都希望當白領，當自由職業(yè)者。

時代的變遷總會產(chǎn)生一些犧牲者，而自動化犧牲的就是那些四五十歲，除了流水線作業(yè)啥也不會的工人們。

自動化好，自動化就沒人當工人了。

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那么喜歡讓工人排隊操列，機器的動作更整齊劃一。

影片的視角很中立，曹德旺也不忘最后在片中裝一次逼：我生活在過去落后的CN時，我覺得很快樂，當我跨入今天的社會時，雖然現(xiàn)代化各方面物資都上來了，但是總有一種失落，就是我很難回到原來蟬叫蛙鳴的時代。

熟悉不？像不像馬云那句“我最懷念當老師一個月領91塊的時候?！?/p>

大佬們裝逼的創(chuàng)意太貧瘠、太雷同了，把你們的豪宅家產(chǎn)捐出來，分分鐘可以去蟬叫蛙鳴、歸隱田園。

說這種屁話，除了暴露你們的虛偽，什么也體現(xiàn)不了。

紀錄片的力量就在于它解讀的多元性，本片結構是封閉式的、有頭有尾的故事，但文本是開放性的，不同階層、不同國別可以解讀出不同含義。

看豆瓣上有些評論把對體制的憎恨轉移為對中國人的憎恨，我是憎恨不起來的?？粗娪袄锬切┠淌苤鞣N壓迫卻依然笑著憧憬著吃飽飯然后教育好子女的中國工人，我憎恨不起來。我沒法說出這些中國工人費拉不堪這么傲慢高冷的話。

我倒是想起2009年中國《勞動法》第一次修正案出來的時候，當時網(wǎng)上公知的主流反應是批評，說新勞動法完全不考慮實際情況，大大增加了老板的負擔，沿海工廠大量破產(chǎn)，反而導致大量工人失去了工作。后來我讀了研究生，認識了圈姐作為很好的朋友，她本科是學經(jīng)濟的，我本科是學法學的，雖然現(xiàn)在都學了電影，但依然還是會為捍衛(wèi)各自本科的學科觀點而辯論。當時圈姐就是反對新勞動法的，而我是支持新勞動法。

當然新勞動法有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以及政府確實把太多自己的責任推到了企業(yè)身上。這些批評都是對的。但企業(yè)不應該再把責任推到職工身上。最后所有苦難都由打工的人默默承擔。

整體而言，我依然堅持認為新勞動法的積極意義遠遠大于它的消極意義。今天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大家已經(jīng)能毫無爭議地知道“996是一種福報”完全是一句屁話，這就是新勞動法在2009年出臺所產(chǎn)生的最大價值。

我其實看完這部紀錄片，感受最深的就是，中國人為了有一份工作，可以讓渡太多東西了。

中國人對于失去工作的恐懼，遠遠大于失去工作實際上帶來的危害本身。

當然，我不是說工作不重要，一份工作對于一個普通人、對于一個普通家庭，當然是極其重要的。但我始終覺得，我們對于失去工作的那種恐懼，太強烈、太強烈了。強烈到為了穩(wěn)定而安全地待在一個工作崗位上，我們可以把自己變得那么溫順、那么聽話、毫無尊嚴，甚至于抹除掉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所有獨立性和思考性，完全地融入集體之中，不惜把自己變成集體大機器之中的一顆螺絲釘，而不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

紀錄片里福耀公司一直強調：我們是一個大家庭。這句話不僅僅是老板的宣傳語。中國是非常強調集體主義文化的國家。個人進入集體之中，其實尋求的也就是一種庇護和安全感，為了獲得這種庇護和安全感，讓渡出一部分個人的權利。這本身是沒問題的。按照盧梭的理想，社會契約就是這樣形成的。

但中國人的那種不安全感、恐懼感，過于根深蒂固、刻骨銘心，以至于在與集體進行談判時，變得毫無籌碼，可以無限度地讓步，只求還能繼續(xù)呆在集體里面。這不僅僅是中國工人與工廠的關系，也是甲方與乙方的關系，員工與老板的關系。

我總是忍不住懷疑，這種如此強烈的恐懼感、不安全感，到底是一種天性，還是洗腦之后的結果？

我經(jīng)常會聽到一些老板們抱怨：現(xiàn)在的90后、00后越來越不好管了，一言不合就辭職，不像80后那么有責任心。從這個角度上說，雖然網(wǎng)絡上80后們總是嘲諷90后、00后小粉紅多、腦殘多，但我依然堅定地相信，90后與00后，比我們80后更有希望。

因為90后和00后是更有安全感的一代人，他們不會把自己的安全感完完全全寄托在一份工作上。而80后呢，也許在網(wǎng)絡上，他們會呈現(xiàn)出激進的姿態(tài)，但當真的涉及到他們的飯碗的時候，他們立刻會害怕和退縮。80后跟70后的父輩挨得太近了，仍然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代，可以在網(wǎng)上瘋狂吐槽讓自己加班的老板、蠻不講理的甲方，但回過頭，為了保住自己這份飯碗，依然會無底線地不斷讓步。

個人不斷讓步、不斷出讓自己的權利，集體的力量就越大。這個集體不僅僅是某個政府。我們要先戰(zhàn)勝自己心中的恐懼。否則那個政府永遠不會被打敗。

我還是要強調，我不是精英主義、高高在上地說，一份工作不重要。工作對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都太重要了。沒有工作，人是很難有尊嚴地活下去的。

但我們找工作是為了有尊嚴的活下去，而不是為了一份工作，放棄自己所有尊嚴，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那些加班猝死的、那些把自己變成集體機器之中的螺絲釘?shù)摹⒛切┤淌芨鞣N侮辱依然拼命要保住工作的，我真的想說，失去工作其實沒那么可怕。

這部紀錄片里提到一句，美國人是鼓勵式教育長大的，所以都過于自信。我覺得這種自信讓他們可以為了堅持自己相信的正確理念而放棄一份工作，他們也不會害怕。恰恰是因為他們不害怕，讓他們有勇氣去跟資本家進行談判，反而獲得了更有尊嚴的工作機會。

我本人有兩年多的時間，沒有任何工作。當然這也不是我主動選擇的結果，所以也沒什么可自豪的。那段時間我爸爸生病了，我放棄了在北京的一切工作回家照顧他。我自己感覺那兩年多的時間里，沒有工作的痛苦，主要是心理上的焦慮和周圍環(huán)境的輿論壓力。后來我突然覺得，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能不能活得有尊嚴，工作并不是一個絕對要素。然后我開始能夠心平氣和地每天看看書、看看電影、跟我父親聊聊天。在那段時間，我一個純粹的文科生，開始喜歡上了量子力學，找來了能找到的所有這方面的科普書和高校教材，找到了所有網(wǎng)上能找到的公開課視頻。然后告訴我爸爸，時間、空間、物質，都跟我們日常理解的并不一樣，所以，死亡并不可怕，離別也并不可怕。

我挺感謝那段沒有工作的兩年多時光。讓我今天內心少了很多恐懼和不安。我知道很多外在的事物不會打敗我，工作也好、甲方的否定也好、老板的批評也好。我知道我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然后我依然會選擇一份我喜歡的工作，努力地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做好。

但我會對自己說：失去工作其實也沒那么可怕。

16年4月投產(chǎn)幾年后福耀美國工廠（FGA）依然無法實現(xiàn)盈利，美方代表到福清總部參觀流程運營，希望借此找到產(chǎn)能不足連連虧損的解決辦法，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片刻不停歇的流水線，沉默高效的工人以及因此帶來每天高達7千片的產(chǎn)量。

美國人面對這些陌生場景有些無所適從，他們不理解整齊口號里所包含的民營企業(yè)狼性文化，也無法理解為什么中國工人不戴安全防護鏡防割手套蹲在廢垃圾堆里“就這樣挑揀這些該死的玻璃”，而包括曹德旺在內的中方管理也很困惑“你們一周休息2天每天只工作8個小時這么爽為什么還要罷工”、“怎么樣才能讓美國人理解并接受我們在這邊投資”。

紀錄片關于中國工廠拍得很少，也許他們不愿意過多地向全世界展示這個更為真實殘酷的部分，而我對缺失的這部分恰恰非常熟悉。過去幾年的工作經(jīng)歷讓我不僅看到了工人的日常工作內容，也熟知國內某玻璃大廠的運營流程和管理思維。

我想簡單介紹一下我所熟知的這部分，以便于觀影的朋友參照。

【】關于時薪和工作時間

美廠質檢員提到在通用時薪29美元而在福耀是12.84美元。每天工作8小時，雙休，每月休8天。

而在國內工廠，工人時薪14-19人民幣。早8晚8，每天工作12個小時，14休一，每月休兩天。

【】關于加班

在討論如何更好管理美國人的會議上，中方管理問，“可不可以強制讓他們加班，反正在那邊（國內）都是強制的?！?美國人？加班？與會人員都忍不住笑出聲。

在國內，勞動法也規(guī)定8個小時上班制，但工人甚至不需要強制，自愿上滿12小時。因為8小時之外的4小時加班是1.5倍工資，而周末8小時外的額外加班是2倍工資。這也導致一個很魔幻的現(xiàn)象，在美國工廠，管理無法要求員工加班，而在國內，加班有時候更像是權利而不是義務，如果得罪了管理，你甚至連加班的權利都沒有，每個月到手的工資只有同事的三分之一，完全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

【】關于工作環(huán)境

中方管理抱怨美廠員工整天嘻嘻哈哈聊天。國內工廠在嚴格監(jiān)控下，不允許帶手機入廠，除了質檢品保包裝等少數(shù)工種有凳子可坐，其他崗位每天在機器面前站12個小時操作，除了午餐時可以休息走動一個小時。

【】關于請假

美廠員工投訴朋友因為病假超過一個星期就被辭退她擔心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在國內完全不必有這種困擾，因為普工根本請不到這么長時間的病假。請假和辭職流程一樣，需要經(jīng)過組長——班長——主管——經(jīng)理——總監(jiān)——人事部重重審批，工期不忙的時候可以請到一兩天，趕交期的時候就算家里著火也不能耽誤。也可以選擇辭職，但同樣不會批準，這時候只能自離，自離就意味著放棄當月工資，除此別無他法。

【】關于罷工

片中中方管理很平靜地說自己在下面（車間）有耳目，和某員工很熟，然后反手就把他辭退了，這一幕令很多人驚詫人性的惡意。福耀在美國處理工會助力的罷工顯然有些水土不服經(jīng)驗不足，但這些中國工廠在應對本土罷工已經(jīng)有很成熟的流程。親歷幾次罷工，因為勞動時間太長待遇不滿足，工人們聚集在辦公樓外沸反盈天。先讓他們選出代表發(fā)聲，然后約談幾次，允諾提高待遇。事態(tài)平息后，把挑頭的員工全部調崗再找理由辭退，去了領頭人，其余一盤散沙不足為懼。

曹董事長詢問最近工會沒有聲音了是不是。

答曰：我們有目標地淘汰了很多工會的人，做了很措施還是很有效的。

曹：后面就招優(yōu)秀的人進來，年輕的，培養(yǎng)這樣的文化，把局面鞏固下來。

只要回過神來，國內的這一套完全可以移植過來，安撫—約談——提高待遇——開除刺頭——招聘新人——鞏固局面，重新開始，水過無痕。

【】關于機械臂

引入機械臂后可以大大節(jié)省切割、開料、研磨、超聲清洗等流程的人工，但上料、取料、擺料、包裝等等目前依然離不開工人，工人權益和資本的沖突暫時并不會隨著自動化迎刃而解。

觀影時不止一次想，福耀這次投資實在太不明智了，在美國他們不僅連年虧損還遭致無數(shù)非議，如果改為向內地不發(fā)達地區(qū)投資，或許同樣的投入能獲得雙倍的產(chǎn)出。中國人更吃苦耐勞，也更容易因為一點加薪就對老板感恩戴德，你們這一套在美國是行不通的，快回來吧。

但電影過半，罷工的處理、868票反對工會進駐美國工廠，才發(fā)現(xiàn)這一套在美國原來也可以行得通。不管中國工人還是美國工人，不管時薪12.84美元還是19人民幣，如果下崗，就什么也沒有了。誰都知道這是剝削，但我允許你/盼望你來剝削。為了飯碗，中國工人一直在忍耐，而現(xiàn)在美國工人也開始妥協(xié)了，資本面前，其實并沒有什么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