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是一部變態(tài)者的電影，未免過于武斷。

無疑這部深蘊多維度精神分析的光影，有著形而上抽離身體本身的體味。是的，高橋伴明的《赤八玉》（2015），一個古怪的片名。望文生義，只能是歧義。其實這只是片中主人公時田（奧田瑛二飾）寫的書名《血珠》。

大學教授兼電影導(dǎo)演的時田，離婚后一直單身，這幾年跟自己的女學生唯同居。已留校當教師的唯，35歲，家人著急她的婚事，催促她暑假回來相親，她推托說忙，回不去。她既是時田的生活伴侶，又是他的精神歸依。她還得幫他打印書稿。問題是，創(chuàng)作接近枯竭的時田，找不到絲絲前行的動力。哪兒也覺得自己不行。

有一個善解人意千方百計理解他的唯，卻激發(fā)不了他創(chuàng)作的活力。在指導(dǎo)學生拍攝電影作品期間，時田跟生性倔犟的女學生愛子，玩起了捆綁的愛的游戲，差點沒給他勒死。他卻說你為何要松手呢，這奏起了我命運的休止符。

此景乃日本電影獨有的味道。先是捆綁了愛子，然后被愛子差點勒的斷氣。其實，愛子之前跟同學健一戀愛，身為學生導(dǎo)演的健一，拿著游戲機就放不下手。

在一次跟時田老師一起飲酒時，愛子對著健一說我們分手吧。這語氣讓健一無法拒絕，也無法忍受。健一憋著氣離開。愛子轉(zhuǎn)過臉對著時田說，老師你能當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嗎。時田說像我這樣沒能力的人行嗎。老師最近怎么這么怯弱。時田跟愛子當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正如時田對堵氣的健一說的，你掌控不了她，她就像和著果汁的雞尾酒。

時田日常的光景，被唯那通情達理的愛環(huán)繞著。但他必須完成電影劇本《血珠》。素材從哪來。一次偶遇，激發(fā)他的興趣，他竟然跟蹤一名女中學生。沒日沒夜地尾隨，那種異常的專注，終于讓他訴諸筆端。唯幫他打印時，會呷醋幾句，那描繪的情境，沒法讓她不好奇的說說。他只是說想象的嘛。當然并不是想象。

這位被跟蹤的女中學生還有個愛好，就是跳阿拉伯風情的舞蹈。就像法國影片《女理發(fā)師的情人》那糟老頭一樣，動輒舞動幾下。當然，她不搞怪，配以悅耳悠揚的阿拉伯音樂，她的全情投入，讓時田著迷其中，雖只能縮在窗外一角，無疑卻讓他很享受。唯打字打到這些情景時，漸生納悶。女人直覺還是蠻靈的。

但唯是大度的女人。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唯一在意的卻是關(guān)心老師快不快樂。只要他快樂，她就滿足。比如夜色中，二人一起在樓上的陽臺上。時田對著樓下大聲嚷嚷，說這里有個女人沒穿內(nèi)褲，巡警你趕快上來。唯也笑著扯著嗓子喊巡警，這兒有個老頭很不要臉，你趕快上來。但時田對于所創(chuàng)作的這部劇本，的確是寄予了某種革命性的期待，他想體驗更多。

這讓我想起左拉，但19世紀末左拉的自然主義表現(xiàn)，卻無法在現(xiàn)實落地生根。終于，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律子。她猛一回頭，你就是一直跟蹤我的人吧（稍停頓一下），7萬一次。小妹真是利落干脆爽快。總覺得自己無用的時田，還是抵擋不了這青春活力的魅惑，一起來到酒店。她洗澡時，他迅即吃了一粒“偉哥”，恐懼達至頂點。倒是她輕車熟路，淡淡地說你去洗澡吧。他乖乖地去洗澡。

時田那根繃緊的弦，總是無法彈奏諧音。她說我?guī)湍?。這幫的形式果然怪異。抽他下面的“巴掌”，一下兩下直至無數(shù)下，“偉哥”化作了迸發(fā)的“血珠”。生命的衰亡與創(chuàng)作的枯竭，幾乎是同步的。

但他還是寫出了《血珠》。唯打印時，看到了這樣的句子“對大腦和女人那個部位的恐懼，這是真實的夢幻和虛幻的現(xiàn)實”。也許之前時田沒有說過同樣的話，卻讓唯一直感受到他的這種無奈。

或者說，唯對于他的了解，甚過自己。她再也無法忍耐了。她無法忍耐的不是他的無用，而是他對于愛的不專注。她需要他好好愛她，但她口中的老師卻是游離的。唯離開了他。想起她當初跟老師在酒吧一起喝酒時，她問老師，你離婚后，為什么不再找一個呢。時田淡淡笑著說，我女朋友可是很多。她笑著說老師怎么這么壞。他轉(zhuǎn)而說，我是個無用的人。唯開心地說怎么會呢。于是二人就同居了。

同居的時光，對于時田來說，總體是愉悅的，但他渴求的是另一種存在感，這是喜歡日常的唯所無法給予的。孑然一身的時田，同時辭去了大學的工作，曾經(jīng)的學生愛子給他豎起了中指。這倒讓他輕松。他坐動車來到山中的前妻處，他的女兒冷冷地說，多虧了你，我們過得才這樣辛苦，不要見媽媽，她見到你就會心軟。他給女兒厚厚一沓錢就離開了。

之后，前妻（高橋惠子飾）一直想追上他，臨到站時，他上了動車，她只能愣愣地看著車遠去。哪怕就這么匆匆的一場戲，老戲骨高橋惠子也是如此的出彩。時田拿著唯幫他完成的打印稿，來到了電影公司，他對專門接待他的青山說，這是一個廢物的一生，《血珠》，是我最后的作品，拜托！有趣的是，等他走后，青山看也沒看，就拿著書稿，當著廢物般隨手狠狠地扔進了廢紙簍，想必這是全世界大多數(shù)電影劇本的悲慘命運吧。

離開后的時田在夜色中晃晃悠悠，一向喜酒的他，這次在酒吧想必是喝多了，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手機響了，他一看是青山的信息“《血珠》的拍攝上面通過了，只是還有個問題”。明明是被扔進了廢紙簍，卻還要給他來這么一個“希望”，渾然不知的他，一抬頭，就被急馳而來的車子撞倒。倒下的他，似乎還想睜開眼看看……

影片總體的沉靜，與溘然而逝的結(jié)尾，其實一脈相承。一個導(dǎo)演，一個教授，或者說一個作家，一個常人，都會面對各式各樣的問題，只是說面對的方式不一樣。影片明顯帶有自我消解的印記。但殊途同歸，生命只是一個存在式，當下止于當下。時田的命運，乃是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不復(fù)以往行云流水的心跡，而漸漸黯然。這是心灰意冷的布施。

與其說時田曾經(jīng)糾結(jié)于生理上的難堪，實際上這是心理先于身體衰亡的征象。無法面對自己的真實的內(nèi)心，他只能流連于酒吧，讓酒精麻醉于自己還作為一個男人的存在感。這是很悲哀的事?？赡苓@種體無完膚式的解構(gòu)，多少讓人有點不適感。但這正是日本影片百無禁忌及不留情面之處。也是日本作為影壇大國存在的由來。

影片深入肌膚解剖男人作為一個物種存在，有著某種難以挽回的徒嘆。無論怎樣魁梧的男人,皆如時田這樣異常的脆弱，甚至不堪一擊。他所面對的唯、愛子和律子，都是看似柔弱的女性，但她們的內(nèi)心卻異常的強大，她們的耐受力，跟她們的沉靜，讓時田這樣的男人也是一觸即潰。因而，自我的否定，大于外界的一切。

本質(zhì)上，也許外界可以影響，但無法左右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只要你不懷功利，絕對的純粹。但時田似乎不是因為功利，他只是在乎生命本體的存在。這種對于生命本身的修復(fù)，讓他無以為繼，最終只能是形如枯槁，如同三島由紀夫和川端康成的命運一樣。影片的慘淡結(jié)局，作為一種張力的延續(xù)，卻讓我感到只是不留余地的徹骨，而耽于生命形式上的刺穿而已。

2016、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