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深刻的是第一幕，和強奸未遂引發(fā)女主角的一系列情感波動。
第一幕，神經(jīng)病女病人看似荒唐的舉動，其實是接近原始本性的表現(xiàn)。與其說每個人心中有病，不如說是原始性情的釋放，只是在現(xiàn)代社會被其他因素隱藏，那些因素包括道德等人類文明的面具。女病人的行為是在傾訴，她缺愛。所以她也能理解Jenny，叫Jenny可憐人。

接下來，Jenny被人強暴未遂，把她的可憐之處描繪得入木三分。
當(dāng)她被侮辱的時候，是屈辱的。當(dāng)她憧憬那人時，又受到道德的煎熬。最后，沒成功，就演變成了絕望，絕望本能的消失。 就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擊。伴隨著貫穿其中的，一些跟死亡跟恐懼有關(guān)的夢境，在最后歇斯底里的喊叫中得到釋放。

結(jié)尾，Jenny給醫(yī)生打了電話，她又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就像剛把自己清理干凈一樣，生活又開始了原來的步調(diào)，大多數(shù)人熟悉的步調(diào)，因為熟悉而感到安全的步調(diào)。

《面面相覷》電影劇本

編劇、導(dǎo)演/〔瑞典〕英格瑪·伯格曼
翻譯/余玉熙

前言
電影劇本《面面相覷》運用一定的藝術(shù)手法，描寫了一起自殺事件。坦白地講，實際上它描繪的是關(guān)于人們的生活、愛情和死亡這樣一個很普通的題材。因為這是人們經(jīng)常進行思考、琢磨和從事研究的重要課題。也就是說，人們在探討如何才能夠生活得幸福。
如果有一位正直的人誠懇地問我，為什么寫這部電影劇本，坦率地說，我也答復(fù)不清楚。我長時期以來就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生活著，而這種恐懼又是沒有充分根據(jù)的。就好象一個人牙疼，而很負(fù)責(zé)任的牙科醫(yī)生在他的身上和牙齒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病灶一樣。我為我的恐懼心理起了各種不同的名稱，但是都名不符實，于是我就決定有計劃地進行調(diào)查研究。我發(fā)現(xiàn)別人的經(jīng)驗與我自己的經(jīng)驗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他們的處境比我更鮮明、更清楚、更痛苦。
劇中主人公是一位適應(yīng)能力很強，積極肯干的正派人物，是一位業(yè)務(wù)水平很高的職業(yè)婦女，她與一位有才干的同事幸福地結(jié)了婚，生活得很美滿。我試圖描寫的就是這位值得欽佩的婦女精神上突然的崩潰和她痛苦的再生的過程。根據(jù)我掌握的材料不僅把產(chǎn)生的原因，而且把她的未來都表現(xiàn)出來了。這個過程對我說來有很大的教益。它使我消除了以前由于恐懼心理產(chǎn)生的痛苦，我的糊涂概念也得到了一個明確的答案。如果這部小作品對于其他人也同樣有所裨益的話，那么我的努力就不算是徒勞的了。
辨認(rèn)一個友人的心地好壞，從而決定與其親疏的辦法很多，但最見效的辦法是患難見知己。當(dāng)然，同友人進行幾個小時的促膝談心也是一種方法。美貌的天才演員非常真實地表現(xiàn)了許多悲離合歡的、動人心弦的場面，不管劇情是多么錯綜復(fù)雜但總是使人覺得津津有味。反之，如果演技拙劣而又無趣味，那么其后果將是可怕的。作者會感到慚愧，他將因此而在輿論上遭到冷嘲熱諷，在經(jīng)濟上蒙受巨額損失。
我還應(yīng)該講什么呢？噢，對了，這將是一部相當(dāng)大型的影片，全長有好幾千米。我曾經(jīng)試圖將它壓縮，但很難奏效。凡事都有其限度。我很注意自己，不去直接干予和影響劇中人物的一言一行。但在排練時，我們不斷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過于坦率，或者是不必要的。
劇的第一部分非常逼真和具體。第二部分卻有一個捉摸不住和把握不準(zhǔn)的問題，即“夢”要比現(xiàn)實更真實。就這一方面我想發(fā)表一點獨特的見解。
我對于在文學(xué)作品中，在電影和戲劇中出現(xiàn)夢幻、幻覺和幻象持非常懷疑的態(tài)度，因為這種精神上的超脫會使作品變得嬌柔造作。盡管我持反對的懷疑態(tài)度，但是我還是描寫了一系列的夢幻，然而這些“夢”都不是我自己臆造的。我認(rèn)為這些“夢”都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蔓延形式。因此，它是劇中主人公在其重要生活階段中所經(jīng)歷過的“真實”的事情。它的特殊之處在于：雖然燕妮是一位神精病醫(yī)生，但她從未認(rèn)識到這是一種現(xiàn)實生活的延長形式。雖然她具有優(yōu)異的學(xué)識，但在不少方面她又是無知的。（這乃是精神病醫(yī)生的一種通病，可以說是一種職業(yè)病。）燕妮一直對此確信無疑，即干酩就是干酩，桌子就是桌子，還有人就是人。
當(dāng)燕妮認(rèn)識到她自己乃是他人與整個人世互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時，她就必須痛苦地放棄她以前的那種信念。坦白地講，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夠完成自己的認(rèn)識過程。在此種情形下她的選擇余地就非常小了：為了純樸的內(nèi)心的安寧她又返回到先前人們稱她為燕妮·伊薩克索的那種狀況——其品行舉止都詳細(xì)規(guī)定了的一種死板的令人窒息的樣板。然而當(dāng)她獲得新的認(rèn)識時，她又陷入了其周圍人事的中心。在同別人的相互接觸中她運用直觀能力又開括了新的認(rèn)識過程——就是這樣不斷地循環(huán)反復(fù)。其結(jié)果只能是：越是反復(fù)就越加難以忍受，在艱苦的認(rèn)識過程中身體組織毀壞了，由于沉重的負(fù)擔(dān)她的理解能力喪失了。這樣一種認(rèn)識方法給她帶來了莫大的痛苦。她疲倦了于是把燈關(guān)掉，以期望在熄燈后的黑暗中休息一下。
以上費了一些筆墨，頗為值得。對于將來演員演好角色和藝術(shù)上拍好這部影片都是重要的。
我認(rèn)為這種影片容易出現(xiàn)脫離主題思想的危險。但每時每刻都在真、善、美方面進行推敲也是頗難辦到的。不要夸張，一切都求自然。在現(xiàn)有物質(zhì)條件下我們一定能拍好這部影片。
那么讓我們嘗試一下這一新的冒險行動吧！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七日
英格瑪·伯格曼

六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在普通醫(yī)院的一個精神病門診部。
瑪麗亞是女醫(yī)生燕妮今天最后一個病人。她顯然哭過了，雙手下垂疲憊不堪地坐在那兒。深色的頭發(fā)蓬亂地披在肩上，她那漂亮的臉蛋有些浮腫，面頰潮紅。
燕妮注視著這空蕩蕩房間里的唯一裝飾——一幅畫得糟糕的油畫，大概是一位有藝術(shù)天才的病人贈送的，它使這間屋子顯得更加不幸。
燕妮等了好久后說：現(xiàn)在我們在這兒已經(jīng)坐了半個小時了。我馬上要走了，我們下星期一有機會再交談。
瑪麗亞：你不要這樣裝糊涂好嗎？
燕妮：我不懂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瑪麗亞：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丟了一個鑲補的牙。
燕妮：不，我并不知道。
瑪麗亞：昨天護士伊麗莎白來了，她說我們要去看一下牙科。
燕妮：嗯，怎么樣？
瑪麗亞：這一定是你們一起商量好的。
燕妮：我敢發(fā)誓我不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
瑪麗亞慢慢站起來，她的臉色蒼白，目光怒視，然后她朝燕妮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燕妮仍然坐著，吃驚勝過憤怒。
燕妮：你坐下。我們想把這件事悄解釋清楚。
瑪麗亞迅速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個文件夾，用力地朝燕妮的頭上扔過去。燕妮抬起了手臂方才擋住。
燕妮（生氣地）：不許胡鬧！
文件夾里的東西飄落在地上，燕妮抓住瑪麗亞的肩膀，把她推到椅子上。
燕妮很生氣：你現(xiàn)在平靜一下！瑪麗亞。
瑪麗亞確實平靜了，靠在椅子背上，她很內(nèi)疚地看著燕妮。燕妮坐在她旁邊的一把黃色的木椅上。
瑪麗亞：你總是有這么許多的解釋。
她的聲音不再帶有敵意，她抬起一只手臂，放在額頭上，接著象一個傷心的孩子一樣，用兩只手抱著頭。
燕妮：你以為是我把你送到牙利醫(yī)生那兒去的，讓他給你打一針是嗎？一針麻醉劑?，旣悂啠遣皇沁@樣？
瑪麗亞：我問過英嘎護士，她說打一針是必要的，我說，不，這是不必要的，因為牙根己鑲補好，而她還堅持說，即使如此，你也還得打一針。
燕妮：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把它聯(lián)系起來的，我已答應(yīng)過你，打針和吃藥你都免了，我是遵守諾言的。
瑪麗亞：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驚人的缺點是什么嗎？那么，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我了解到你的底細(xì)：你不懂得愛。我所講的愛指的是愛情而不是性交，我相信，你在床上時也沒有什么特別。你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你有點不真誠。我曾試圖象你這樣愛你，因為我如果毫不退讓地愛燕妮，那么她可能變得真誠一點。我想，當(dāng)一個人知道有人愛他時，哪怕是一條狗愛他，他就不感到害怕而感到安全。但是，不，燕妮睜著她的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我，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可是我看到她的卻是害怕。燕妮，難道你從來沒有愛上過一個人嗎？
她笑了，伸出一只手，放在燕妮的腿上。
瑪麗亞：如果我現(xiàn)在舉起手來摸你的臉蛋，你會說什么？如果我的手往下摸你的胸脯，你會說什么？如果我的……如果我的手繼續(xù)往下摸，你又會說什么呢？
燕妮：你的確很可愛，也很自信，但你必須看到一個精神病醫(yī)生，差不多經(jīng)常陷入象你所講的那樣的處境。一個尚未解決的大問題是如何避免發(fā)生醫(yī)生和病人之間的關(guān)系。
瑪麗亞停了一會兒說：為了工作就得殘酷，這快活嗎？
燕妮：你現(xiàn)在變得幼稚起來了，你和我都知道得很清楚，發(fā)生關(guān)系不管對你還是對我，都是不愉快的事。
瑪麗亞：將來終究你要告發(fā)我。
燕妮：這是什么意思——告發(fā)你？我是你的醫(yī)生而且力爭使你恢復(fù)健康，應(yīng)該怎樣進行治療，這個責(zé)任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
瑪麗亞急著說：你難道確有把握？我看我們分擔(dān)一下責(zé)任，豈不更好嗎？
燕妮：這只不過是空談而已。
瑪麗亞：我看，我們難道不應(yīng)該共同分擔(dān)一下責(zé)任和風(fēng)險？你只是承擔(dān)些模糊不清的、沒有危險的所謂責(zé)任，為什么一切風(fēng)險都讓我來冒？
燕妮：這在實際上是行不通的。
瑪麗亞：為什么？
燕妮：已經(jīng)做過這樣的試驗，但很不奏效。
瑪麗亞：很不奏效。你真有點不可思議！
燕妮：你現(xiàn)在到底又想搞什么名堂？
瑪麗亞（鎮(zhèn)靜地）說：那么你不想和我睡覺？
燕妮微笑著：不，我真的不想。如果你按照我們、使你恢復(fù)健康的尚不完整的試驗繼續(xù)做下去，那我愿意奉陪。
瑪麗亞：按照你的條件？
燕妮：正是，按照我的條件。
瑪麗亞：你瞧一瞧我，不，你一定要正視著我，看著我的眼睛，燕妮，你看見了什么？
燕妮：我看見你在裝腔，你在做戲。
瑪麗亞：我在做什么戲？
燕妮：害怕、恐懼。我相信是害怕。
瑪麗亞：那我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戲？再仔細(xì)看看。
燕妮：我不知道。
瑪麗亞：我在模仿你（笑）。
燕妮：我沒有看出來。
瑪麗亞：沒有？這正是問題所在。（停了一會）可憐的燕妮！
燕妮：我真的不需要你可憐我。
瑪麗亞：是呀！當(dāng)然不需要。人們倒應(yīng)該可憐我。今天天氣難道不非常悶熱嗎？
燕妮：今天下午看來好象要下一場暴雨。
瑪麗亞：難道你從未曾有過無法挽救、沒有希望、無能為力和毫無辦法的感覺嗎？
燕妮：你指的是什么？
瑪麗亞：我指你是一位心理醫(yī)生。
燕妮：我想我還沒有這種感覺。
瑪麗亞：在你們的最基礎(chǔ)教材中一定寫著，一位精神病醫(yī)生從來就不允許有無法挽救、沒有希望、無能為力和毫無辦法的感覺。當(dāng)他違反這些規(guī)定而有無能為力和毫無辦法的感覺時，他也不能承認(rèn)。這是不是寫在你的基礎(chǔ)教材的第一頁上？
燕妮：是的，事實的確如此。
瑪麗亞要吻燕妮，但燕妮把她推開，這時瑪麗亞開始大笑起來，她搖晃著腦袋，笑著，彎下腰想把掉在地上的紙撿起來。
燕妮把她推到一邊去，自己把紙撿了起來?，旣悂喭蝗蛔吡顺鋈?，隨后靜悄悄地把門關(guān)上了。燕妮又坐到那張黃色椅子上，她在發(fā)抖。

就在同一天六月的雷雨之夜，燕妮搬到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家里。她們住在一幢寬敞的古老的樓房里，它座落在新公園旁的一條僻靜的街上，公園緊靠著岸邊種有樹木的大河，街的另一頭，聳立著一座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建造的教堂。教堂上面高高的尖塔在夏天的清晨，將它的塔影投在這整條街上。
這天晚上，這座城靜得好象沒人似的。燕妮很快找到了這座樓房的大門，在裝飾得很闊綽的樓門前停下了車。她從車后座取出旅行袋，并把車門鎖上，然后她進入前廳。這里舒適古老的陳設(shè)顯得有些破舊了：大理石的樓梯，黃銅的樓梯扶手，厚厚的紅色地毯，鑲著玻璃圖案的小窗戶，墻上的壁畫，彩石砌成的地面。造型奇特的小燈使整個華麗的大廳顯得很昏暗。電梯從上面降下來發(fā)出嘎嘎聲，一聲長響停了下來，鐵柵門被推到一邊，一個高個子的穿著黑服的女人小心地從電梯中走出來。她手中拿著一根白拐杖，燕妮抑制了自己想去攙扶這位老婦人的念頭?？磥砝蠇D人對這里很熟悉。當(dāng)她兩腳踩著地面后，飛快地向樓梯走去，迅速地抓住扶手，沿梯往下走去。她轉(zhuǎn)過身來覺察有人在瞧她，她的面孔充滿朝氣，但很蒼白，右眼窩凹陷。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燕妮時，幾乎不引人注意地微笑了一下，馬上轉(zhuǎn)向房門，輕易地把門打開了。
外祖母是一位快活的儀表堂皇的老婦人，目光銳敏面頰紅潤，她非常興奮地?fù)肀Я怂耐鈱O女。
外祖母：你知道我們是多么歡迎你來呀！一整天外祖父和我都非常激動。好了，快進來，現(xiàn)在我把你安排在卡林的房間，那兒受干擾最小，而且現(xiàn)在夏天街上異常安靜。你或許想要一個硬一點的枕頭？我想起來了，你總是想要……
燕妮：謝謝，親愛的外祖母，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外祖母：好吧，我們現(xiàn)在來看一下，我把五斗櫥清理了一下，還有一個衣柜，如果你的地方不夠用的話，我還可以把另一個柜子給你騰出來，這里面盡是些舊的衣物。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些東西老是掛在這里。最好還是把這些東西……
燕妮：親愛的外祖母，一個衣柜和五斗櫥足夠我用的了。
外祖母：如果你還需要一個大一點的寫字臺，我們可以把卡林房間里的那張桌子搬過來，他今年夏天不會來了，你可能想……
燕妮：這張寫字臺我覺得很好。
外祖母：如果你想要點什么，馬上告訴我，外祖父和我多么高興地期待著你的來訪啊。
燕妮：我也很高興地盼望著啊。
外祖母：那么現(xiàn)在我們?nèi)ハ蛲庾娓竼柡谩?br>燕妮：他一切都好嗎？
外祖母：我感到很好。（笑了笑）你知道他變得極其和蕩可親。
當(dāng)你踏進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客廳時就會有一種感覺，好象進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己經(jīng)衰落的世界。窗簾、帳幔、地毯、家俱、繪畫、壁燈、吊燈，高大的門，座鐘、壁爐、鏡子、小巧的雕像，許多子孫、親戚和朋友們的照片、花瓶，還有盆景，所有這一切都靜靜地、安詳?shù)劂逶≡谌岷偷年柟庀潞忘S昏的朦朧中。
外祖父坐在一張舒適的大沙發(fā)椅上，那蒼白的臉說明不久前剛得過一場病。他穿著很整潔，胡子也刮得很干凈。在沙發(fā)椅的旁邊有一張低矮的桌子，上面放著一些書、報紙和幾個舊相冊。此外還放著一杯純威士忌酒。外祖父伸出手來把燕妮拉到身邊，他們擁抱在一起，外祖父的眼鏡掉了下來，他們倆都有點激動。
燕妮：哈，外祖父，我這次來要在你們身邊呆上兩個月，埃里克叫我向你們問好！他坐飛機到芝加哥參加大會去了，我們剛才還通了電話，他講等他回來后要給你講好多事。外祖母說你已經(jīng)好多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事實正是如此，你一定也想要喝一杯茶吧？
外祖母把放在沙發(fā)椅扶手上的一個小托盤擺上吃的。……盤子里放右兩片涂有果醬的烤面包。
外祖母：小安娜怎么樣？
燕妮：她昨天去參加騎馬夏令營了，不久前愛上了一個小伙子，比她大三歲。他給她講了許多關(guān)于世界革命的事，這再好不過了。
外祖母：這個小伙子也去夏令營了？
燕妮：外祖母，你別操心，安娜已經(jīng)十四歲了，她會照顧自己的。
外祖母：茶里要加糖嗎？
燕妮：好的，請加三塊。外祖母，你還做糕點，我早已不喝茶時吃糕點了。
外祖母：我還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傻話。
燕妮：夏令營結(jié)束后，安娜還要到家在索南（Sohoueu）的一個要好的女朋友那兒去，一直到開學(xué)她才會回家。
外祖母：你們準(zhǔn)備什么時候搬進新居？
燕妮：我希望在八月初準(zhǔn)備就緒，建筑師也曾發(fā)過幾次誓了，但是誰也說不清。
外祖母：你整個夏天都工作嗎？
燕妮：是的。
外祖母：難道你不想休假嗎？
燕妮：埃里克和我可能在十月份到陶爾米（Taomuna）那兒去，但這還不一定。
外祖母：你現(xiàn)在究竟擔(dān)負(fù)什么責(zé)任呢？
燕妮：我在普通醫(yī)院的精神病門診部當(dāng)主治醫(yī)師。
外祖母：我想你的工資不少吧！
燕妮：噢，是的，外祖母，我的報酬不少。
外祖母：你喜歡嗎？
燕妮：你知道我的特點是不論到哪兒，我都感到不錯，我這也是從你那兒學(xué)來的。
外祖母喝完了茶，轉(zhuǎn)身去織補長襪子，她從眼鏡框上方打量著外孫女。
外祖母：你身體好嗎？
燕妮：我嗎？非常好，謝謝！
外祖母：你和埃里克之間沒發(fā)生爭吵？
燕妮笑了：沒有，一切都很好！
外祖母：我看不見得吧！
燕妮：我只是感到有點軟弱無力，從春天起我的感冒病就沒有徹底好，可能我需要吃點維生素。
在沙發(fā)椅那邊傳來外祖父的喃喃自語聲，外祖母馬上站起來向他那邊走去，然后又把燕妮叫過去。外祖父打開一本舊的相冊，上面照片都是很久以前夏天拍的，那時候燕妮還是一個小姑娘，在這所大樓里聚集了不少孩子和大人。
外祖母：我相信，那是四八年的夏天，是那年夏天，格蕾塔大肚子了，拉格九月初就生了，你想想，那時候我們有多少人呀。還有這個可惡的小船，我們常常乘著它出去的?？墒撬?jīng)常不斷的出毛病。我是多么討厭這個東西。
外祖母用嘲笑的口吻說著，外祖父也冷笑著。他用那細(xì)長的手指拍著燕妮八歲時的照片：小東西站在那，那么瘦小，嫩弱，高興地瞧著照相機。她拉著一個男人的手。
外祖母：你一直是你爸爸的好女兒呀。
燕妮：嗯，這是有足夠的理由的。
外祖母：外祖父經(jīng)?？粗@些照片深思。他可以幾個小時的坐在那兒，老是看著，什么也不干。
外祖母很快地摸了一下他的臉，又轉(zhuǎn)過身去織補長襪子。燕妮仍然站在沙發(fā)椅旁邊繼續(xù)看外祖父翻閱照片。
深夜，燕妮還不能入睡。她只好起來，輕輕地走進廚房，把一點牛奶倒進煮鍋里熱了一下，從冰箱里取出了肝肉香腸和一些黃瓜，在一片面包上抹些黃油，在大餐桌邊坐下，打開放在窗臺邊書架上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靜靜地聽著莫扎特的奏鳴曲。為了繼續(xù)消磨時間，她找出一本從前的畫報，把它攤在桌子上。窗子虛掩著，溫和的夜風(fēng)吹佛進來。外面開始下雨了，遠處不斷傳來隆隆的雷聲。
現(xiàn)在門開了，外祖母把頭伸進來，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細(xì)長的晨服。她那一頭褐發(fā)夜里編成一束大辮子。
燕妮：哈！你也想要吃點黃油面包和牛奶嗎？
外祖母：不，謝謝，我想我喜歡喝一杯咖啡，每當(dāng)夜里睡覺前喝一杯濃咖啡是再好不過了。
燕妮：外祖父睡了嗎？
外祖母：五十年來我從未能摸清楚他睡的時間，他上床了，把手放在胸前，看上去象是一個國王躺在石棺材上一樣。再和他說話也沒有用了。他隱居在自己的屋里不與人往來。
燕妮：我發(fā)現(xiàn)他看上去很疲勞。
外祖母：他癱瘓有點好轉(zhuǎn)。有時候我們甚至可以互相交談，但你要知道，他是多么的缺乏耐性，如果人們下理解他的看法，他是會很生氣的。
燕妮：那你是怎么忍受的，整天充當(dāng)護士？
外祖母：噢，你聽著，就是因為他病了，他才這么長時間不把我趕走，因為這對他合適。
燕妮：難道你不愿意更自由一點嗎？
外祖母：你指的是外祖父死后嗎？你知道他是多么需要有人關(guān)心他，體貼他啊！
燕妮：我也是這么想的。
外祖母：我想對你說，外祖父從未成為一個如大家所期望的卓越的科學(xué)家。他太急躁和傲慢。又很愚蠢，那時我很討厭他。我甚至想帶走孩子們離開這兒。
燕妮：但你從未離開過？
外祖母：是的，我沒有。
燕妮：發(fā)生過什么特別的事嗎？
外祖母從保暖壺里倒完最后一杯咖啡，望了一眼燕妮，微笑了一下，顯得有些窘。燕妮這么長時間里第一次感到溫暖，輕松，她也開始笑了，抓住了外祖母的手。
燕妮：快，講呀。
外祖母：我老是跑來跑去，而且日復(fù)一日，我恨死了你外祖父，因為他為每件小事都要發(fā)火，不是為了錢或者家務(wù)事，就是為了孩子們的衣服或者我的外貌等等不一而足。此外我確實很累，我還得教課，那時我們剛搬到Uppsala（瑞典城市名），家里一片混亂。有一天我飛快地穿過特雷洛德加坦（地點），我走得很匆忙，我想在大休息時回趟家辦點事，對了，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因為她當(dāng)時出麻疹，她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孩子，她還不能離開母親自立。
燕妮：還有呢？
外祖母：有一次，我從學(xué)?；貋恚ь^一看發(fā)現(xiàn)他在一條街上散步，他從背后走過，在墻角處轉(zhuǎn)彎，朝前一直走去。
燕妮：他的樣子是否有點特別？
外祖母：外祖父？不，一點也不。他很快地徑直走去，和平常一樣挺著胸，鼻子翹得高高的，衣著非常整齊，帽子斜戴在頭上，樣樣精當(dāng)。真象一個紳士。噢，不，他看上去同往常一樣趾高氣揚。你是個大學(xué)講師，懂得心靈上的美德，對這一切比我懂得多，說不定對此還有個拉丁名字。
燕妮：我們在書上沒有讀到關(guān)于愛的事。
外祖母：是呀，我固然不把它稱作“愛”而稱它為體貼。它忽然使我懂得了我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你外祖父的生活和他的生命，孩子們的未來，他死后我的生活等。
燕妮：你是從這一天起才懂得這一切？
外祖母：我必須盡量回憶一下，當(dāng)時我的感覺是什么。
燕妮：一位圣者曾經(jīng)說過：“愛是仁慈的表現(xiàn)，那些得到愛的人，大都自己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命中注定的。愛是通過它的行為，正如玫瑰以它的芳香，夜鶯以它的歌唱一樣表現(xiàn)出來?！蔽蚁嘈胚@是弗蘭茨·封·阿西西說過的。
外祖母：仁慈的表現(xiàn)？誰的仁慈？
燕妮：對弗蘭茨·封·阿西西來講這不言而喻。
外祖母鄭重地說：原來是這樣的，我的生活是很實在的。
燕妮：當(dāng)然嘍！
外祖母：你不認(rèn)為我們現(xiàn)在該去睡覺了？我們應(yīng)該把窗戶關(guān)上，可能雷陣雨還得下吧？
外祖母很快地起來把窗戶關(guān)好，然后把廚房的燈關(guān)了，吻一下燕妮，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雨下得更厲害了，雷聲在屋頂上滾滾而過。燕妮躺在舒適的大床上，伸手拿起一本書，但她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很累了，不能再看書了，打消這個念頭，把燈熄了。打了個哈欠，翻個身，趴在床上就入睡了。
當(dāng)她似醒非醒時，感到全身麻木。在昏暗的移動著的夜光下，她發(fā)現(xiàn)一個好象灰色的畸形的影子在她床對面蕩來蕩去，忽然又變成了一個女人。她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她穿著灰色衣服，一個黑眼窩凹陷。可怕的臉慢慢地轉(zhuǎn)向燕妮，看著她，還說了些什么。當(dāng)燕妮聽不懂她那黑色薄嘴唇吐出的話時，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兇狠而不耐煩。很吃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燕妮。她站在地板上臉發(fā)狂似的顫抖著，飛也似地飄呼到了燕妮的床邊。燕妮想叫，但發(fā)不出聲來。正在這時她的幻覺消失了。燕妮醒來，把燈打開，起來在床上坐了好半天。外面雨下得很大，在窗簾后面漸漸地出現(xiàn)凌晨灰色的朦朧，這時是凌晨三時半。她起床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感到有些寒冷，她穿上晨服，走進客廳，坐在外祖父的沙發(fā)椅上，想使自己平靜下來，我怎么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過，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問自己。
清晨，霧越來越濃，窗外出現(xiàn)灰白色的黎明，雨點打在窗上，客廳里的坐鐘敲了四下，大立鐘深沉地也響了四聲。

燕妮、伊薩克森和海爾姆特、汪克爾坐在普通醫(yī)院精神病門診部的燕妮的辦公室里，他們相互交談著一天的工作任務(wù)。汪克爾不停地抽著煙，他戴著一副深度數(shù)的眼鏡，說話聲很大，還有點輕微的口吃。
燕妮：你吸煙不能停一下嗎？連我都會尼古丁中毒的。
汪克爾：親愛的燕妮，對不起，我們把窗戶打開吧。噢，己開著了。好，這樣吧，我把煙灰缸拿開?，旣悂喸趺礃?？我聽說你對她感到有些難辦？（他非常謹(jǐn)慎地把煙灰缸拿開，倒在紙簍里。）
燕妮：兩個月來，她一直在我的護理下。剛進院時，她很少與人接觸，但最近她因恐懼癥不斷發(fā)作而精神緊張?，F(xiàn)在我們達到可以互相交談的地步了，（停了一停）我們停止了她的一切治療。她的確已毫無感覺了。
汪克爾：我知道，你已講過了。
燕妮：這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抵抗治療的病人。
汪克爾：你和我都很清楚，我們這兒還沒有一個病人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到處轉(zhuǎn)而不接受治療的。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讓她出院。
燕妮：瑪麗亞是一個有才華的人，重感情，有理智。
汪克爾：如果她的生活不受恐懼癥的影響，她的這些美德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快樂？
燕妮：我一直堅持我的看法，已經(jīng)前進了一步。
汪克爾：如果你討厭她，可以把她留給我，當(dāng)你認(rèn)為治好象她這樣的精神病人毫無希望的時候。我們還可以采取傳統(tǒng)的藥物治療。
燕妮：你真的認(rèn)為我進行的這些試驗也可稱為一種治療方法嗎？
汪克爾：親愛的燕妮，一位了不起的精神病醫(yī)師曾寫道：精神病癥是對人類最沉重的鞭笞，而醫(yī)治這種病癥又是第二個沉重的鞭苔。我傾向于贊同他講的話。
燕妮笑了：我必須說，你真能鼓舞人。
汪克爾：二十年前，我已經(jīng)看到我們的治療方法中隱藏著不可理解的殘酷。那時候我就很清楚，精神病癥的分析已經(jīng)徹底失敗。我不相信我們能真正治好任何一個神經(jīng)病人，有些病人恢復(fù)了健康，據(jù)我看也不是通過我們的努力。
燕妮：把人當(dāng)作機器？
汪克爾：是的，正是這樣。人們將有病的部分換掉，這樣就清除了病癥。
燕妮：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無論如何還想給瑪麗亞護理一段時間。
汪克爾：你在這兒是主治大夫，請便吧。（微笑一下）我已經(jīng)和一位住宅建筑師約定去吃午飯。（他也是一個無法醫(yī)治的典型的精神官能癥病人）還有我又想抽煙了。請原諒，我現(xiàn)在告辭了。
燕妮：那么再見！
汪克爾：再見，剛才說過了如果你不再想要就把瑪麗亞交給我，最好在那位老埃爾納曼從澳大利亞旅行回來之前，他把這病院看作是一個必須獲得利潤的工廠。如果我們盡可能快地運轉(zhuǎn)我們貯藏的瘋?cè)?，那他最滿意了。這也是為什么所有政治家都喜歡他的原因，也就是為什么人們讓他在世界上到處旅行傳播他的福音書的原因。
他嘆口氣把紙張收集到一起，裝進一個滿得快要撐破的文件包里。然后他又點著了香煙，開始使勁地抽煙。
燕妮：把煙扇走，那么再見。
汪克爾：噢，還有，你不是還要參加我妻子的慶祝活動嗎？
燕妮：你不是看見了嗎？我都穿戴好了。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你也來嗎？
汪克爾：我去恐怕不合適吧，因為，她要約請一位新的情人，就是年輕的施特龍貝爾格。
燕妮：他是一個演員嗎？
汪克爾：正是。
燕妮：但他不可能……
汪克爾：他比我妻子年輕，三十六歲，這一切很令人感動。（嚴(yán)肅地）這并不是諷刺，我的確認(rèn)為很感動人心。
燕妮：那位年輕的施特龍貝爾格不是……
汪克爾：對了，正是他。而且伊麗莎白也喜愛施特龍貝爾格的朋友們。她甚至可以當(dāng)他們的母親了。
燕妮：這就更要去了。
汪克爾：你可以轉(zhuǎn)告她，我對年輕的施特龍貝爾格沒有好的印象。盡管如此，我還是愛伊麗莎白的。
他走開了，并又重新點燃起一支煙。

汪克爾的妻子自己來到門口，把門打開，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燕妮時，爆發(fā)出笑聲。（可能人們想知道一下，她長的怎么樣：她是一個個子不大，心地善良、活潑、和氣的女人，灰色的短頭發(fā)、一張圓圓的孩子臉和充滿快樂的褐色眼睛。）
伊麗莎白：親愛的燕妮，你怎么剛來？
燕妮（迷惑不解地）：怎么了？不是約定五點鐘嗎？
伊麗莎白：不，我告訴你是三點鐘?，F(xiàn)在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管進來好了。能見到你多好啊！穿戴得多可愛啊。是新的嗎？你多美?。∥业纳系?，要是人們長得都象你那樣多好啊。最親愛的燕妮，我又見到了你，是多么高興啊?。ń游牵┠惆涯愕奈姆蛄粼谀膬毫耍堪?，對了，他在美國。多妙啊。
她出自友好的微笑，好象喝了好多酒似的挽住燕妮手臂。把她帶進服裝裁縫鋪。它是二層的，從上到下陳列著時髦的服裝式樣。在墻上掛著一些富于生活氣息的服式照片，初夏的陽光照進屋里，通往屋頂?shù)拈T敞開著，從港口那邊輕輕地吹來陣陣微風(fēng)。幾個客人留下來沒走，伊麗莎自趕忙向著大家作介紹。
伊麗莎白：這位是米克爾。我必須說一下我非常愛他，他也這樣愛我。這一點你不相信吧？這位是他的最好朋友，他叫路德維希。如果有人叫他路德，他很討厭。幾個星期后我們?nèi)艘w機到巴哈馬去。這位叫托馬斯，你一定對他有所耳聞。他在發(fā)展中國家旅游并向女人們傳授如何使用避孕工具，這是一項確實非常有趣的工作。他還是一位世界上最可愛的博士，可以幫你解決愛的問題，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這位是……不，我不一定知道。米克爾，我親愛的，你可能知道，這位是誰？不，也不知道？好吧！我們不想在他睡覺時去打擾他。他現(xiàn)在睡覺很對，他做了他應(yīng)做的事。你知道他剛才幫我們來往張羅忙個不停，我可以告訴你，這兒還有既可愛又很能干的姑娘，她們在那個角落里開了一個小商店（輕聲地說）。就是這些穿開領(lǐng)衫的年輕姑娘們干的。請你記住我們將要去一下……你和我將要去一下……
當(dāng)伊麗莎白把燕妮帶到裁縫鋪底層樓大廳一邊的柜臺時，她噗嗤一聲笑了，把燕妮拉向身邊。
燕妮：你現(xiàn)在很幸福吧？
伊麗莎白：你是我唯一把我的事告訴人的人。燕妮，因為這些事情你都懂，我們之間當(dāng)然存在一些隔閡。
燕妮：噢，真的嗎？
伊麗莎白：親愛的燕妮。
燕妮：親愛的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這個米克爾就是這么復(fù)雜，有時候我很害怕他。你知道嗎？如果我好好想一下，這個路德維希本來是一個令人討厭的怪人，但是還得忍受，總的來講，我們就算是幸福吧。
燕妮：伊麗莎白，現(xiàn)在你怎么看的？
伊麗莎白：我知道我為人寬厚，對待米克爾溫存寬厚。你懂我這話的意思吧。因為我自己覺得這樣挺幸福的。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感情我的經(jīng)歷。在我自己和我所接觸的人之間是沒有什么隔閡的。我的上帝，我出言羞愧??！
燕妮：我必須說，我有點羨幕你。
伊麗莎白正要答話，這時過來了兩個穿開領(lǐng)衫的能干的姑娘，向她告別。伊麗莎白送她們到門口。燕妮一個人留在這兒，她靠在一邊坐下。正要合上眼睛，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望著她，她轉(zhuǎn)過身來，在她斜后方一個矮沙發(fā)椅子上坐著雅各比博士。他激動地微笑著。燕妮也報以微笑。
托馬斯：你好嗎？
燕妮：謝謝，很好。你自己的身體好嗎？
托馬斯：我一直很好。
燕妮：那么我們現(xiàn)在想談些什么呢？
托馬斯：我們作一次不尋常的交談。
燕妮：真的？
托馬斯：你有一個女病人，她差不多是我的半個姐妹。
燕妮：是瑪麗亞嗎？
托馬斯：是的，就是她。
燕妮：我感到在這種場合談?wù)撘粋€女病人是不合適的。
托馬斯快活地：這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不談。
燕妮：您的意思是什么，教授先生？
托馬斯：我們一起去吃飯，這兒拐角處有一個上等魚肉館。
燕妮：本來我要……
托馬斯：當(dāng)然嘍，那么我們可以另找時間再談，我要在這個城里呆到八月中旬。再見，燕妮。
他笑著站起來離開了這兒。現(xiàn)在她才看見他左腿走起路來很困難，有點跛。他和汪克爾太太講了幾句話，吻了她的臉，一瘸一瘸地走到前廳。在那兒，他拿起他的拐杖。忽然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使燕妮馬上站起來，向他跑去。
燕妮：在樓下飯館等我，如果你的邀請還有效的話，我馬上去打個電話。
托馬斯微笑地望著她，同意地點了一下頭，打開裁縫鋪的門走了。燕妮轉(zhuǎn)眼看見正在廚房的汪克爾太太，在她身邊有兩個男孩，她正在打掃房間，把一切整理得有條有理，就象她本人一樣。
燕妮：我可以用一下電話嗎？
伊麗莎白：當(dāng)然可以，親愛的。你去打吧，它在臥室里，那兒不會受干擾的。但得請你原諒，那兒看上去有點亂，這些青年真搗亂，在客人們到來之前他們一定要試穿我的內(nèi)衣，（笑了笑）他們真把我給嚇壞了，因為他們甚至威脅要穿我的晚禮服出來。
燕妮來到臥室，那兒看上去的確沒整理過。她在地上找到了已掛到沙發(fā)下面的電話機。
燕妮：喂，是馬丁嗎？我找到你很幸運。很遺憾，今天晚上我們不能見面了。什么？是的，這兒有一個病人。你說什么？是否我又認(rèn)識了一個人，他給我?guī)砹丝鞓?？現(xiàn)在請你別出蠢言，馬丁。嫉妒在我倆之間是不存在的（笑了笑）。是的，當(dāng)然我知道你在開玩笑。好吧！我的朋友。噢?。ò崖犕矑焐希┪业纳系?，天上的好上帝??！我的上帝！
這時伊麗莎白把門打開一條縫，探頭進來，然后，馬上走進房間。
伊麗莎白：你要和托馬斯去吃飯？
燕妮：你偷聽了？
伊麗莎白：親愛的，你看上去這么心神不定和羞愧，簡直難以置信。
燕妮（笑著）：我是這樣嗎？
伊麗莎白：托馬斯迷戀女人，而且也很復(fù)雜。
燕妮：這聽起來倒很可愛。
伊麗莎白：那時我和卡爾結(jié)婚，托馬斯很年輕調(diào)皮，非常熱情，很機靈！很機靈，連我都……咳，我這話多余了。我的親愛的，你要當(dāng)心。我下星期給你打電話，打聽一下事情怎么樣。那么再見吧！
她們熱烈地?fù)肀?，還互相接吻道別。
伊麗莎白陪著燕妮來到門口，年輕的情人米克爾·施特龍貝爾格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邊，擁抱她，作響地吻她的小翹鼻。他說他必須馬上下樓去，在角落那邊的小商品店關(guān)門之前買盒煙。伊麗莎白把手放在他的胯骨上，輕輕地?fù)u動著，深情地問他是否有錢，他說他有。燕妮和米克爾很快地走下樓梯。
米克爾：你是一個精神病醫(yī)生，對嗎？
燕妮：是的，有什么事？
米克爾：我認(rèn)識一個礦工，他需要你的指教。
燕妮：這很困難，我沒有私人診所。
米克爾：我為我的朋友感到惋惜。我覺得你很漂亮。
燕妮：謝謝你的好意。
米克爾：你有時間和我說一會話嗎？
燕妮：五分鐘。
米克爾：來，我們到院子去，那兒有一條長凳。
院子里種著很多樹和灌木，還有一個小的噴水泉，這時已關(guān)上了。兩邊是一些古老的房子。那兒有一條小的白色的長凳。
米克爾請燕妮抽他的最后一支煙，她謝絕了。米克爾自己點上煙，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燕妮偷偷地看表。
燕妮：現(xiàn)在……
米克爾：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悲傷。
燕妮：為你的朋友路德維希嗎？
米克爾：噢不！我還從未見到一個人對死不恐懼的，路德也一樣，
燕妮：那么你的朋友害怕死。
米克爾：是的。
燕妮：這使你很擔(dān)優(yōu)。
米克爾：你相信嗎？一個害怕死的人可能會自尋短見。這聽起來古怪，你認(rèn)為有可能嗎。
燕妮：這種病例并非異常。
米克爾：一個人如果經(jīng)常害怕死，那他可能對生也就不感興趣。
燕妮：是的。
米克爾：這就好象是一種病態(tài)。
燕妮：你的朋友最好應(yīng)該找醫(yī)生看看。
米克爾：當(dāng)然哦，該死的，他找了好幾個心理保健醫(yī)生，但一個比一個狡猾，他向她們敘述他對死的恐懼。
燕妮：怎么樣？
米克爾：唉，她們都和氣地聽著，開上鎮(zhèn)靜藥丸。（看了看她）那么，說真的，燕妮，對這種鬼病難道就沒有救藥了嗎？
燕妮：這位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米克爾：是的，我的親愛的，你現(xiàn)在的洞察力真強啊。
他抿著漂亮的嘴唇微笑著，藍色的大眼睛由于害怕也變黑了。
燕妮：你下星期一打電話到我醫(yī)院來，等一下我把號碼寫給你，最好在早晨八點鐘打。我看看為治你的病是否會想出什么辦法。
米克爾：在這段時間里我怎么辦呢？
燕妮：是這么難辦嗎？
米克爾：是的，我突然感到時間停止了，這就大概象人們坐在飛機上，突然飛機引擎失靈一樣，這種感覺每時每刻伴隨著我，每走一步路，每說一句話，這難道不很奇特嗎？我感到比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幸?！，F(xiàn)在是夏天，伊麗莎白是人們想象中的一位最可愛的母親，托馬斯這個老家伙，剛才你在樓上看見了他，不久前我們才認(rèn)識。他是一個人道主義亡命徒，天曉得他說他自己曾經(jīng)試過人們可以從死亡的恐懼中解放出來，如果他熱愛生活的話他就想不到死。真會說話。燕妮，情況是這樣的：我因為害怕永遠不會醒過來，而不敢去睡覺，同時我……我……我米克爾·施特龍貝爾格，每時每刻都會以某種可料想得到的方式死去。我哭呀逃跑呀或者把自己躲藏起來，這一切都是無濟于事的。如果人們相信有個巨大的東西的話可能會好些。有時候我真的可以聞到它發(fā)出的氣味。
燕妮：它發(fā)出氣味？
米克爾：我指的是死亡的氣味，你懂嗎？我把我的手放在鼻子上可以聞到它的氣味，有一點甜，但也真是臭得令人作嘔。
米克爾那漂亮的演員面孔，細(xì)心保養(yǎng)的嗓子，藍色的眼睛充滿著恐懼。
燕妮：你下星期一給我打電話。
米克爾：燕妮！
燕妮：怎么？
米克爾：你從來不怕死嗎？
燕妮：不怕，我不相信。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健康，我們總是認(rèn)為死只是落到別人的頭上，而從來落不到我們自己的頭上。
米克爾：你現(xiàn)在該走了，對嗎？
燕妮：是的，我得走了。
米克爾：再見，燕妮，我感謝你跟我閑談了一會兒。
燕妮：你下星期一給我打電話，一定噢？
米克爾：一定。
他報以最迷人的微笑，他那深藍色眼睛里射出恐懼的目光。燕妮突然感到有點不安。
燕妮：你不要干蠢事？
米克爾：蠢事？噢，我懂了。對，對，你不用擔(dān)心，我的親愛的，目前這兒只聽見樹葉的沙沙聲，我不會獨自在這兒呆一分鐘的。
燕妮（站起來）：你不是要買香煙嗎？
米克爾：是啊，現(xiàn)在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安靜一下，我要使耳朵也休息一下，你明白嗎？離開六層樓上絕妙的猿啼聲，恢復(fù)一下我的聽覺，我喜歡這樣，一點不假我喜歡這樣，但有時我又要非常謹(jǐn)慎地考慮。你明白我想說的是什么吧。
燕妮：好吧，再見！
米克爾：你要當(dāng)心托馬斯。
燕妮：噢，因為什么？
米克爾：噢，你知道，他是理想國里的一個真正的柯利斯，不過只是一個寂寞的人罷了。
燕妮：我不懂你的意思是什么。
米克爾：代我吻他一下好嗎？
燕妮笑了：這要你自己去做。嘿！
倆人都笑了。燕妮離開了那個已恢復(fù)原狀的演員?，F(xiàn)在她站在外面，街道又窄又彎彎曲曲的，都是些從上一世紀(jì)保存下的高房子。雖然已是黃昏時分但瀝青地面和石頭子上還是熱的。附近教堂里的塔鐘敲了八下。人們不慌不忙地和燕妮擦肩而過，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正要轉(zhuǎn)身拐彎。但托馬斯已看見了她，他站在飯館前遮陽布篷底下等著她。
托馬斯：我們進去吧了如果你想逃脫，那就請便，因為我反對散伙，否則我自然會很傷心的。他們這兒的箬鰨魚特棒。
燕妮：我餓極了。
托馬斯：我們先去吃飯，然后我們看再干什么……一言為定？
這家小魚肉館在夏天很空，托馬斯和燕妮非常滿意地品嘗了美味的箬鰨魚和一瓶好葡萄酒。他們還喝了咖啡。托馬斯抽了一根用特別證券買的小雪茄煙，燕妮還要了一小瓶法國白蘭地。
托馬斯：按你的打算我們再到哪里？我該把你送回家，或者你有興趣我們乘車出城走一走。我住的房子相當(dāng)不錯，只是有點傾坍了。我們可以在朦朧中坐在陽臺上聽聽音樂，如果你喜歡安靜的話，我可以一句話也不跟你講。
燕妮：你說話有點怪。
托馬斯：因為我是如此的羞怯，所以說話難懂，這是我自己養(yǎng)成的一種習(xí)慣。
燕妮（微笑了）：噢，你羞怯？
托馬斯：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是相當(dāng)羞怯的。這是由于我獨自在這兒生活的緣故。另外，你那里的情況怎樣？
燕妮：我不是很健談的，這是由于我也相當(dāng)羞怯。另外，對現(xiàn)在這種處境我有點不大習(xí)慣。
托馬斯：現(xiàn)在這種處境？
燕妮：也就是指和一位陌生的男人一起吃飯，說老實話，我感到有點冒險，所以，還沒有決定我是否應(yīng)該無所顧忌。
托馬斯（高興地）：有人認(rèn)為無所顧忌能使享樂的味道更濃。
燕妮（有意回避）：你不想談點有關(guān)瑪麗亞的事嗎？
托馬斯嘆息一聲：是?。∥覐暮握f起呢？人們認(rèn)為她很有天才，她搞過寫作，也當(dāng)過演員，還有一段戲劇性的愛情故事，當(dāng)小伙子們對她不再感興趣時還有一段戲劇性的決裂。不瞞你說，我承認(rèn)，我十分諒解這幫小伙子。
燕妮：為何？
托馬斯：瑪麗亞的母親死得相當(dāng)凄慘，她是自殺的?，旣悂喣菚r候還很小就到我們家了，我們是同父異母，你一定聽明白了吧！但是后來家中發(fā)生了不幸的事。
燕妮：真的？
托馬斯：我有一肚子苦水。我大部分時間不在家，起先在烏布薩拉（瑞典城名），后來又到國外去了，但是，瑪麗亞經(jīng)常不斷地同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尋釁鬧事。
燕妮：你說說鬧什么事？
托馬斯：她對疼愛報以厚顏無恥，對好心報以殘忍，對忍耐克制報以自私自利，對關(guān)懷照顧報以血口噴人。我不懂，有時我反問自己我有點過錯還是瑪麗亞可能不正常。
燕妮：她請你原涼嗎？
托馬斯：我不知道，在我小時候我曾看到過怎樣弄死一條狗的，他們向狗打了好幾槍，狗還沒死，它望著我們長時間地嚎叫。最后有人給它澆上汽油點著了火，燒死了。（大笑）我們走嗎？

托馬斯住在一幢很舊的有點傾斜的別墅里，周圍是一個無人管理的樹枝遮蔽的果園。
托馬斯：這座房子因年深日久和無人修理，不久就要倒塌，近來我在考慮尋找一個新居，但總沒找到。你想喝點什么嗎？
燕妮：謝謝，我不要。
托馬斯：來一杯咖啡？
燕妮：不，不，等一會再說。
托馬斯：請坐，這把椅子最舒服，那把是我的椅子，它是世界上我唯一感到舒適的一把椅子。你喜歡嗎？
燕妮：你彈琴嗎？（指著鋼琴）
托馬斯：不，我妻子曾彈過。
燕妮：她去世了嗎？
托馬斯：什么？噢，沒有，幾年前我們離婚了。
燕妮：難道你覺得這樣做比別的辦法好嗎？
托馬斯：離婚是我們能夠采用的最好的辦法。
燕妮：我丈夫出差已三個月了。
托馬斯：你剛才在吃飯時已說過了。
燕妮：我必須告訴你，我非常想他。
托馬斯：是的，我很理解。
燕妮：然而我又搞了一個情人，他連我丈夫的一半都不如，你懂了嗎？
托馬斯：似乎懂了。
燕妮：坦白地講，他是一個寂寞的人。
托馬斯：你可以趕他走啊。
燕妮：不，他必須暫時陪伴著我，一直到八月中旬，那時埃里克才回家。
托馬斯：那么你還用什么藥來治你的恐俱癥？這兒和那兒（指胸口和肚子）。
燕妮：秋天我們要搬進一所新房子。
托馬斯：多美?。?br>燕妮（微笑）：你這么彬彬有禮。你寂寞嗎？
托馬斯：不，的確不，我只是在想，你是否有一對很美麗的乳房。
燕妮：我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它很美麗，對于這個回答你的確該滿意了吧。
托馬斯（悲傷地）：你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但這沒什么。
緊接著開始了長時間的不協(xié)調(diào)的沉默，然后他們相互祝酒。燕妮走到窗邊，望著花園里的朦朧景色。
托馬斯：你想抽支煙嗎？
燕妮：不，謝謝，我不抽。
托馬斯：有理智，很有理智。
燕妮：我現(xiàn)在無論如何該回家了。
托馬斯：燕妮，再等一會兒好嗎？
燕妮：我非常累了。
托馬斯：我可以用車送你回家嗎？
燕妮：我沒想到過，費心給叫一輛出租汽車吧。
托馬斯：你再聽我說一會，只須片刻。
燕妮（疲倦地笑了）：那好吧。
托馬斯：我們倆能不能交個朋友？請不要做出一副嘲笑的面孔，我是絕對嚴(yán)肅的，我說話也是絕對算數(shù)的。燕妮，我說的話你全聽見了嗎？
托馬斯還一直在笑，但他的臉色很窘。燕妮很生氣。當(dāng)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她同樣地笑了。
燕妮：聽見了！我想知道我們從這兒怎樣走進你的臥室。我還想知道你有什么好辦法節(jié)省我們倆可笑的脫衣時間。我還想問你用什么技藝來滿足我和你自己？我還想知道，你會向我提出什么迫切要求。根據(jù)你的意見我應(yīng)該有多大的勇氣和用多少點子以便在我突然興奮時不使你感到失望。
托馬斯：你真有點可笑。
燕妮：很遺憾，我這話是當(dāng)真說的，嗯，我還想知道按照你的興趣我們?nèi)绾芜M行性交。在柔情和沉默后你喜歡在灰色的晨曦中點燃一支煙，還是精神激動地議論下一次約會和交換我們的電話號碼？
托馬斯：我真的不可以用車送你回家嗎？
燕妮：謝謝，不行。我確實想坐出租汽車回家，而且你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了。
托馬斯：那么再見了，親愛的燕妮，非常感謝這一偷快的夜晚。我希望我們能再見面。
燕妮：我們可以去看電影。
托馬斯：或者去聽音樂會。夏季有許多好聽的音樂會。
燕妮：這當(dāng)然好了。
托馬斯：我等你的電話。
燕妮：到時候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托馬斯：在這種情況下我真會感到驚異的。
燕妮：僅僅為了這個緣故我也會給你打一次電話。
托馬斯：出租汽車到了。
他們一起走下樓梯，天亮些了，但太陽還沒有升起。

陽光照在客廳里，略微發(fā)舊的壁毯上映出巧妙的圖案。時鐘滴嗒滴嗒地響著?，F(xiàn)在是三點一刻。大廳里非常安靜，充滿著奇特的超脫現(xiàn)實的優(yōu)雅，外面公園里的小鳥，唧唧喳喳叫著互相追逐。這一切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燕妮坐在外祖父的沙發(fā)椅上，連大衣也沒脫掉，她好象癱在那兒似的，一動也不動，她疲憊不堪卻無一點睡意。眼睛有點痛，但就是不能閉上，雙手合在手提包上，外祖父房間的門打開了，沒有聲音，猶如幽靈似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外祖父來了，不能說他是在走路，他只是一只腳一只腳地向前挪動，相當(dāng)緩慢地走著。他身著浴衣和拖鞋，蓬亂的灰白頭發(fā)覆蓋在他的頭上，宛如一層白絮。
燕妮坐在大沙發(fā)椅上叫人看不清?，F(xiàn)在，外祖父站在窗邊，朝街上望著。金黃色的陽光照著他的側(cè)臉，使他瘦長的脖子的影子映在昏暗的墻上。
他想自己趕走悲傷的念頭，他抖動了一下，蹣跚走到餐室里的大立鐘前，取出鑰匙，慢慢地擰緊鐘上的發(fā)條。這時，外祖母房間的門開了，她輕輕地走進來。
外祖母（生氣地）：你怎么又到外面來轉(zhuǎn)了？
外祖父：鐘……
外祖母：但……但是，我的老頭子，我們昨晚已經(jīng)把鐘上緊了，不能常去擺弄它??！
外祖父：它停了。
外祖母：不，它沒停，我們前幾天請了一位修鐘表的師傅，他說這是他多年來所看到的最好的鐘。
外祖父：它走得慢了。
外祖母：它走得和別的鐘一樣準(zhǔn)，如果你不停地來回?fù)芘?，那么總有一天它真的要停了?br>他直著腰，小心地坐在客廳里的一張椅子上，面帶愧色地低下頭。外祖母坐在他旁邊守候著，外祖父嘆息了一會兒，但他仍然顯示出不安。外祖母心平氣和地握著他的手。
外祖母：我不想把你送到慢性病院的一個房間內(nèi)，你別胡思亂想，你聽見了嗎？
外祖父：但我們花不起錢?。?br>外祖母：又說些傻話，你還記得嗎，我們的律師上個星期在這兒告訴我，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很好。
外祖父：他比我還僵化。
外祖母：他肯定不是這樣的人。
外祖父：不是？
外祖母：不是，他不是這樣的人。
外祖父：你認(rèn)為他的頭腦非常清楚？
外祖母：是的，我是這么看的。
外祖父（深深嘆了一口氣）：該死的，我還是那么胡思亂想，我感到慚愧?。?br>外祖母：你沒有理由感到慚愧。
外祖父：在你面前我不慚愧，只是在眾人面前。
外祖母：你別冒傻氣了，燕妮又不是一個陌生人。
外祖父：這房間里這么不安寧。
外祖母：你有點膽怯，因為你生過病，就是這個緣故?，F(xiàn)在夏季到了，八月份我們可以到農(nóng)村去，那兒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外祖父：上了年紀(jì)等于進地獄。
他開始哭泣，哭得象個孩子。但他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害羞，所以他馬上意識到應(yīng)控制自己。外祖母靜靜地坐在那兒，一直抓住他的兩只手。
外祖母：噢，好了，又沒什么危險。你知道，還有我在，我一直在你的身邊，真的，別害怕。
外祖父哭了很久，他累了，停止了哭聲，把頭靠在外祖母的肩上。她撫摸著他的頭和臉。
外祖父：請原諒我。
外祖母：到我這兒來，躺到我的床上去，你一定會很好入睡的，會感到安靜些。
外祖父：我要打呼嚕的，你就不能睡覺了。
外祖母：我已經(jīng)睡夠了，跟我一起來，我們把你安頓好。當(dāng)心點！
外祖父：我得了這樣一種愛生氣的病。
外祖母：你完全沒有必要感到慚愧。你解過手了嗎？
外祖父：我不要小便。
外祖母：這樣吧，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們?nèi)ソ獯问?，不然的話，你剛?cè)胨忠堰^來的。
外祖父：難道我自己不能決定嗎？
外祖母：是的，是的，好了，你別叫得那么可怕，你要吵醒燕妮了。
外祖父：那么，我現(xiàn)在去小便一下，我一直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外祖母：現(xiàn)在你站起來要小心些，我們走吧。
外祖父：大立鐘越來越慢了。
外祖母：我明天打個電話給鐘表修理匠。
外祖父：你得馬上去，我感到它走得很困難。
他們邊走邊輕聲交談著到外祖母的房間去了。過了一會兒，廁所里發(fā)出沙沙聲。
太陽冉冉上升，墻上圖案的顏色也變深了，并向旁邊移去。公園里的小鳥也不作聲了，四周非常安靜。
燕妮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她仍坐在沙發(fā)椅上，突然她被可怕的電話鈴驚醒了。燕妮堅信現(xiàn)在剛早上六點，當(dāng)拿起聽筒時，她只聽到人的呼吸聲，她說出名字并喊：“喂？”但一直沒有回話，可是里面還能聽到音樂聲，突然有人輕輕地嗤嗤笑，一個男人的說話聲，然后對方把聽筒掛上。燕妮猶豫地站了一會兒，她心里感到有點不安。但她馬上做出了決定。

清晨，這座城寂靜無聲。天氣已經(jīng)很暖和了，太陽照得大街閃閃發(fā)光。燕妮駕駛著她的小車飛快地向前開著，不到二十分鐘她的車就停在她的別墅外面了。她插上鑰匙，打開了門，走進了這幢孤零零的房子。她先查看了底層，那兒沒有人，也很安靜，幾只蒼蠅飛在骯臟的房臺上嗡嗡叫，外面，夏季的綠草叢生。
她匆匆走到樓上，在這兒她馬上發(fā)現(xiàn)了瑪麗亞躺在從前她臥室的地上，蜷曲著身側(cè)躺著，象個胎兒一樣，眼睛半睜著，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燕妮經(jīng)過一番匆忙檢查后站起身來，走到隔壁那間房子里。椅子上放著電話。她坐在椅子上，把電話機放在膝蓋上，開始撥醫(yī)院的電話號碼，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瑪麗亞不是一個人在這兒。
一個大約五十歲的男人站在門口，燕妮還看到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很年輕的男人。
男人：你要給誰打電話？
燕妮：我必須將瑪麗亞盡快送到醫(yī)院去。
男人：這么緊急嗎？
燕妮：她失去了知覺，你們怎么把她搞成這個樣子。
男人：噢！你相信是我們把她弄成這樣的嗎？
燕妮：事情怎么發(fā)生的，無關(guān)緊要。她必須離開這兒。
男人：我們可以幫助你，你不用叫醫(yī)院的車子。
燕妮：你們?nèi)绻梢园次业姆椒私Y(jié)這件事的話，我真的感謝你們。
男人走到她面前，把電話機從她手里拿過來，把聽筒放上。
男人：別害怕，我不會做損害你的事。
燕妮：我向你們提個建議，你們馬上離開這兒，我?guī)К旣悂喿?，我可以?dāng)作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不將你們的事告發(fā)出去。
男人笑著，蹲到她面前。年輕人走進了房間，他隨后把門關(guān)上。
男人：現(xiàn)在你聽著。
燕妮：我想我對此不感興趣。
男人伸出手朝燕妮的臉上做了一個粗野的手勢。
男人：你不想聽，不管你是否愿意知道，瑪麗亞昨天很晚到我們家里來，夜里她病了，就喊你的名字。他說，不管你在哪兒我們必須馬上把她送到你這兒來，我們在電話簿上找你的住址，并把她帶到你這兒來了。這兒沒人開門，這個小伙子只好從地下室的窗口里爬進來，當(dāng)我們看到這兒一切都是空空的，我們就給醫(yī)院中心打電話，經(jīng)無數(shù)次交涉才得知你現(xiàn)在這間住房的電話號碼。
正在這時，這個青年人把燕妮推倒在地上，她掙扎著起來，但他壓在她身上。
她開始猛烈地反抗著，但年紀(jì)稍大的男人把她緊緊抓住，年輕人撕開了她的衣服，那個男人開始大笑，她感到這個年輕人瘋狂的沖動相當(dāng)有趣。
年輕人把燕妮的手臂和肩膀長時間壓在地上。突然，燕妮放棄了抵抗，靜靜地躺著，她看到年輕人漲紅的瘋狂的臉，她聞到一股很重的令人作嘔的尼古丁味兒和汗臭味。年輕人抓住她，幾次試圖強奸她，但一直不成功。燕妮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臉。
年輕人站起來，燕妮仍然躺在地上。兩個男人走到隔壁房間竊竊私語了一陣。一個男人回來了，他把燕妮的錢包拿在手中，把它打開，找到幾張票子，放進口袋，然后把錢包扔在地板上。
男人：幾個女人都必須為這個電話號碼付出代價。這個你還不知道吧。是嗎？
他彎下腰去，長時間地看著她的眼睛。
男人：現(xiàn)在你可以叫你的救護車了。
他把電話機放在她能夠得著的地方，然后他走進隔壁房間，門被鎖上了。過了一會兒，廚房的門也被鎖上了，樓后面響起了汽車發(fā)動聲，汽車悄悄地朝大街上開走了。
燕妮抓住電話機，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后她走到隔壁房間瑪麗亞身邊。她此時還是一動不動，仍然一直蜷曲著身側(cè)躺著。
燕妮走進洗澡間，洗了一下臉，在手提包里找到了一塊手絹把臉擦干，她彎著腰兩手扶著澡盆呆了一會兒。
屋子里很悶熱，耀眼的陽光已透過乳白色的玻璃射進來。窗臺上一些蒼蠅無可奈何地飛動著。
燕妮突然感到劇烈的頭痛。救護車開走后，她坐在放電話機的椅子上，拿出口袋里的一個小紅本，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電話號碼。
燕妮：喂，我可以和雅各比教授講話嗎？請你告訴他，伊薩克索大夫在電話旁等他的回話。燕妮·伊薩克索，是的，對。
她等了很長時間。她的情緒激動著，她的五臟六腑都感到很難受。這一切都撕碎了她的心，她非常氣憤，突然想喊叫。她又想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
她在椅子上來回?fù)u晃著，蕩來蕩去，一次又一次地摸著自己的臉，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嘆息著。雖然情緒很激動，但她還能清楚地講話，雅各比教授終于來接電話了。
燕妮：我感到應(yīng)該馬上給你打電話，瑪麗亞情況很壞。我不知道，可能是麻醉藥劑過量，但我也不很清楚。她跑出了醫(yī)院。我是在我的家里發(fā)現(xiàn)她的。是的，在別墅。我馬上能見到你嗎？然后我可以詳細(xì)地告訴你發(fā)生了什么事。什么？我們今晚要去聽音樂會嗎？好，這很好。我不反對。你可以到醫(yī)院來接我。不，謝謝你。

音樂會大廳是在上個世紀(jì)末建的一座貴族別墅里，它現(xiàn)在已改作藝術(shù)博物館了。大廳里掛滿了當(dāng)時的繪畫和塑像，透過大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面花園里郁郁蔥蔥的草地和一個湖，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光。
不僅在音樂會大廳里坐滿了聽眾，甚至連隔壁房間里，走廊的樓梯上都擠滿了聽眾。
燕妮和托馬斯遲到了，他們只能在通往二樓的光亮寬大的紅木樓梯上找個地方。
女鋼琴家在演奏莫扎特的“E小調(diào)”幻想曲。
黃昏的朦朧同吊燈射出的白色光線交織在一起，照在燕妮周圍的許多張臉上。她很吃驚，怎么會有這么多張煩躁不安的面孔，他們不是聚精會神地聽音樂，而是四處張望。一會兒摸摸他們的臉，一會兒變換一下身體姿式，仿佛他們還沒有從一天的忙碌中恢復(fù)過來。過一會兒，好些了，可以看到一些人精神貫注地傾聽音樂，安靜地沉思、欣賞。
唯獨一位老先生蹲在那兒，彎曲著背，蜷縮著，但的確在聚精會神地聽音樂。一個中年婦人被這種非常肅靜的氣氛所感染，她的臉上顯出憂傷。在那兒坐著一個皮膚黑黝黝的男孩，戴著一副度數(shù)很深的眼鏡。他的目光轉(zhuǎn)向從窗戶里射進來的暮色，他在深思。一個小姑娘睡著了，她躺在一位年輕婦女的身上，而這位女士又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三個人表現(xiàn)出一種親密無間的情感。他們很滿意地在一起，并對這流暢的音樂旋律感到歡悅。那兒還有一位年紀(jì)大一點的女士，紫黑色的染發(fā)，滿臉胭粉，可能是一個美國旅游者。她擠在一個角落里，看上去有些疲倦，但她始終發(fā)出微笑。她那灰白色的大眼睛不斷地巡視著人們。
燕妮把眼睛閉一會兒，但立即回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覺得難以忍受。不，不能往那兒想，不能往那兒去想。她只要安靜地坐著，用半開半閉的眼睛看著托馬斯，她才感到一切都很好?，F(xiàn)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她意識到越是拖延每分鐘都可能發(fā)生的事，也就越有可能回避恐懼和勞累，這是她竭盡全力要達到的，對她來說，這是當(dāng)務(wù)之急。

燕妮坐在托馬斯的車?yán)?，小車在路上行駛著。天還很亮，天空又白又紅。輕輕的霧象薄薄的紗帳一樣飄蕩在樹枝、大街和水面上。當(dāng)他們要踏進他的房間時，燕妮抓住他的手，因為，他正要去開門。
燕妮：我不想說太多的話。
托馬斯：你想要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
燕妮：你明白了吧？
托馬斯（友好地）：不，不十分清楚。
燕妮：好吧，就這么一次，生活上的每種時刻都得過一過。
她懇切地望著他，期待著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只是親切地、有些迷惑不解地微笑著。
托馬斯：發(fā)生了什么事？
燕妮：需要一定的時間，也可能只要幾分鐘。
托馬斯：是這樣的嗎？就在現(xiàn)在？此時此刻？
燕妮：可能。不管怎樣，我們現(xiàn)在能在一起，我很滿意。
他們走進前廳，燕妮做一個動作顯出她有點冷，托馬斯摟住她的肩膀。
托馬斯：你一定要喝點酒。
他拿來一個杯子，把酒倒入杯中。她站立在他身旁看著他的舉動。
燕妮：我們上次見面時，我們倆都感到有點蠢，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托馬斯：我自己從未感到蠢過。
燕妮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摸著房間里的各種擺設(shè)，她不時地停下來，望著托馬斯，仿佛她想確定一下她還在這兒，并沒有激動，也沒有離開。
燕妮：你有好的安眠藥嗎？
托馬斯：有，當(dāng)然有。你想要吃一片嗎？
燕妮：現(xiàn)在你聽著，我首先想干什么。
托馬斯：你不是講了嗎，我們不要講太多的話。
燕妮：如果你想要我多睡一會的話，請你給我雙倍劑量的安眠藥。
托馬斯：那么吃完藥后呢？
燕妮：我要在你這兒，睡在你的床上。這不是我們相愛的睡覺，但請你抓住我的手，這可能是必要的。這事你可能也想過吧？
托馬斯馬上走進洗澡間，去取她要的安眠藥。他端了一杯水，藥片放在他的手心上，他把杯子交給燕妮。
托馬斯：如果你吃這么多安眠藥，那你不能喝酒了。
燕妮：對，你說得對。
托馬斯：嗯，這兒是一片0.5毫米的Valim，那兒還有兩片Mogadon。這是最好的配方，我有時就這么吃，因為它沒有副作用，等到第二天，你再喝點濃咖啡，那你就又有勁了。
燕妮：是的。
托馬斯：請吧。
燕妮：謝謝。
托馬斯：幾點鐘我來叫醒你。
燕妮：不到七點。我大約在八點半要到醫(yī)院。
托馬斯：那你不能打個電話去說你病了。
燕妮搖搖頭：必須克制自己，經(jīng)常不斷，就習(xí)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