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新獲諾獎，其作品也突然進入了我們的視野。諾貝爾文學(xué)獎總是有如此功用：把原本為大眾所陌生的優(yōu)秀作品推上前臺，而后引發(fā)一場熱烈的讀書風(fēng)潮。去年鮑伯?迪倫的獲獎，亦直接推動了其作品在我國的譯介，并為全球當代的文學(xué)定義指出了一個新的向度。《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是石黑的名作之一，這篇小說在1993年時被改編成電影，電影在我國的譯名主要有《告別有情天》、《長日將盡》《長日留痕》等，我個人更傾向于《長日將盡》這個譯名，因為，為人們所廣泛接受的《告別有情天》這一譯名的局限性實在太大，難以給觀眾帶來一個完整的觀影期待，于是，許多人在觀看電影時可能會將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情”這一狹小的點上，從而失去了對電影的完整內(nèi)涵的把握。在我看來，男女主人公之間虐心的、克制的感情只是一條敘述故事的明線，在這感情的后面還有一條社會政治變化的脈絡(luò)在隱隱起伏著，貫穿了整部電影的始終。而這隱隱起伏的脈絡(luò)，才道出了這部電影的深意。 這篇影評會很長，強烈建議大家在觀影之后，再來看這篇影評，因為下面的分析可能太過詳細，以至于嚴重劇透，從而破壞了大家日后觀影時那種懵懵懂懂的快感。 那么，下面小八就要開始展示自己深刻犀利而長篇累牘的文風(fēng)了，據(jù)說每個能看完小八文章的讀者都是真愛哦。 一 英國的貴族與管家文化

二 一戰(zhàn)、一戰(zhàn)后的歐洲格局與德意志民族情緒

三 懷愧心理：達靈頓與英國對德的縱容政策

四 民主意識與精英思維的爭鋒

五 因何失愛：史蒂文斯的自我禁欲？

六 現(xiàn)實與激情：肯頓小姐的兩次痛苦抉擇

七 達靈頓府易主：劉易斯與美國文化的進駐

八 隱喻：彭布洛克伯爵四世的肖像畫

九 長日將盡：而你我無法倒帶的一生 一 、英國的貴族與管家文化 “貴族”在歐洲古老的歷史和文化中是一個非常耀眼的名詞，它不僅代表著血統(tǒng)、地位和權(quán)勢，還具有著深刻的道德人格內(nèi)涵。當歐洲大陸列國的貴族政治因革命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崩塌時，英國則保留住了她的君主政體，貴族階層依然在英國發(fā)揮著重要影響。英國的貴族文化之所以能夠在經(jīng)歷劇烈動蕩之后依然存在，一方面是由于英國畢竟是浮離于歐陸的島國，英國人民受歐陸社會風(fēng)潮的影響較?。涣硪环矫鎰t是因為英國在政治上長期的保守主義傾向使得其社會結(jié)構(gòu)較為穩(wěn)定。因此，我們可以說，英國的貴族文化根深蒂固。 所謂貴族，就是不僅享受著物質(zhì)的富足和權(quán)利上的尊貴，同時還追求著道德上的高貴與名譽的顯榮。對真正的貴族而言，榮譽往往比物質(zhì)更為重要。貴族要去爭取高尚的榮譽，那么就需要大批的仆人來為他的世俗生活服務(wù)，于是，管家便應(yīng)運而生，管家文化也由此產(chǎn)生了。管家從屬于貴族，因而管家文化也從屬于貴族文化；貴族文化是自由與進取，管家文化則是服從與克制，并且要在道德和情趣修養(yǎng)上都盡可能地符合貴族的氣質(zhì)。所謂“人如其家”，貴族們的高貴氣質(zhì)也要從他們的家庭行為中體現(xiàn)出來，而仆人也是他們家庭的一部分。我們中國人講“打狗也要看主人”，就是因為打了別人的奴才也會傷及人家主子的臉面。 正如我們在電影里所看到的，老史蒂文斯將其一生獻給了管家這個職業(yè)，史蒂文斯也立志要成為優(yōu)秀的管家，并且，他確實是當時英國最優(yōu)秀的管家之一，這一點我們可以從達靈頓府的地位中看出來。史蒂文斯的一切行為都符合管家的規(guī)范，處變不驚、克制情感、服從主人以及優(yōu)雅的言談舉止，于是管家的奴性便徹底加到了史蒂文斯身上。我們中國的《世說新語》也堪稱我國古時的一部行為規(guī)范教科書，這些行為規(guī)范由主子學(xué)去便是優(yōu)雅高尚，由奴才學(xué)去則是奴德。為什么？因為他們的社會階級擺在那里。 為奴的人只有犧牲自己的自由，才能換來主子的自由。史蒂文斯所處的社會雖然早不是奴隸社會，但是他與達靈頓之間的雇傭關(guān)系實際上就是主奴關(guān)系。當歷史上曾被唾罵的事物消失后，人們卻仍有對這一事物的需求，于是這需求變成了一種職業(yè)。而這職業(yè)的本質(zhì)其實與那業(yè)已消失的事物的本質(zhì)一樣，史蒂文斯把這份職業(yè)當做畢生追求，便不得不有所犧牲了。 二、一戰(zhàn)、一戰(zhàn)后的歐洲格局與德意志民族情緒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說到底還是進入工業(yè)社會的一群老牌帝國爭奪世界地盤的利欲之戰(zhàn)，雙方都不道德。其結(jié)果便是，歐陸的幾個主要帝國瓦解了，封建制度終于落幕，各國的社會政治在一片廢墟中向民主突進，民族意識也漸漸高漲。德國作為戰(zhàn)敗國，受到了極其嚴厲的制裁，社會經(jīng)濟一蹶不振，而民主的政府又難以發(fā)揮重建作用，民粹思想與民族主義情緒便在每一個德國人心頭蔓延。因此，凡爾賽合約后，有遠見的政治家便說：“這不是和平，這只是二十年的休戰(zhàn)。” 一戰(zhàn)本非義戰(zhàn)，對戰(zhàn)敗國進行搶掠式的制裁，只會醞釀更大的苦果。于是，在德國民眾的歡呼下，納粹（國家社會主義黨）上臺。在電影里我們可以看到其中的一節(jié)說道：“德國的工人不罷工，而英國的公會運動則十分頭疼?！睘槭裁吹聡と瞬涣T工？因為他們深知自己民族的痛苦主要來自于外部的強壓。 三、懷愧心理：達靈頓與英國對德的縱容政策

達靈頓對德國的同情當然不是僅僅因為其德國好友的悲憤自殺，準確地說，是因為他作為貴族的高尚情操令他深知：各戰(zhàn)勝國對德國的制裁是不公的。達靈頓認為，一個置德國于困苦的和平環(huán)境不是真正的和平，不論從道義來講，還是理想的國際政治格局出發(fā)，都是不對的。那么怎樣的德國才符合他的愿景、他的愿景又是怎樣的呢？他的愿景是歐洲大陸的勢力均衡。英國長期以來的歐陸政策便是“均勢”，傳統(tǒng)的英國人認為，只有歐陸各國勢力均衡，才不會危及到英國的生存。因此，盡快將德國重建起來，恢復(fù)其軍備，不但有利于維持大陸均勢，還可以阻擋歐陸的社會主義革命，抑制蘇維埃俄國。 達靈頓的想法與當時英國政府主流是一致的，因此他頻頻向德國示好，致力于德國的恢復(fù)。在他家中所開的會議以及會議所提出的觀點，也代表了英國政府的主要觀點。而其間發(fā)生的一些爭鋒，比如美國人劉易斯提出的反對觀點，也是現(xiàn)實存在的。但是，劉易斯這一人物所代表的觀點，絕不可認作美國人的觀點，因為美國當時仍然是“大陸孤立主義”的保守思想占主流，這也是一戰(zhàn)之后，盡管威爾遜總統(tǒng)極力想要將美國推向國聯(lián)、參與國際事務(wù)，他的提議卻遭到了否決的原因。劉易斯這個人物的塑造其實并不好，因為這個人物所負載的隱含意義太深了，他更像是一個用來表明某種隱喻的推動要素。 至于達靈頓公爵本人，正如劉易斯所說的那樣，是一個古典的英國紳士，體面、高貴，但卻是個業(yè)余政治家。達靈頓有著很好的道德修養(yǎng)，但是一如許多自詡高貴的君子那樣，他太容易被精美崇高的謊言欺騙，無法落實到茍且的現(xiàn)實中。中國有一句話叫做“天下之事，毀于小人者，十之一二；毀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十之八九”，不管在哪兒，這樣的君子都不少。但是這樣的君子，或者說像達靈頓那樣的好人，真的錯了嗎？不是的，正如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達靈頓因為自己的政策而使得德國日益張狂的時候，時常夜里難寐，極其痛苦，又極其自責(zé)。他希望得到的是和平，但結(jié)果卻是一步步將歐洲推向了戰(zhàn)爭。 也許大家也注意到了達靈頓辭退兩個猶太難民女孩的情節(jié)，也許大家會覺得，在這里，達靈頓真的是一個納粹主義者，但是，請不要忘了德國政府借用“猶大害了基督”與“猶太人的本質(zhì)”這一套說辭。在歐洲長期的歷史中，反猶情緒就沒停過，莎士比亞也反猶，他的《威尼斯商人》就是例子。當然，反猶是不好的，我們必須要尊重地球上任何人生存的權(quán)利。 達靈頓是悲劇的，他的悲劇其實也是人類的悲劇。真正悲劇往往就在于：每個人的出發(fā)點都是對善的追求，但結(jié)果卻是各種善之間的沖突，并且不可調(diào)和。 達靈頓是愛國者還是叛國者呢？恐怕諸君心里也暗暗有了答案。 四、民主意識與精英思維的爭鋒 這里我要敲黑板，劃重點！ 在電影中，史蒂文斯參與進去的“民主意識與精英思維的爭鋒”的情節(jié)主要有四個：1.斯賓塞在壁爐邊對史蒂文斯的三問；2.聽旅店里的小伙子史密斯大談?wù)魏屯饨唬?.與理查德?卡萊爾在給汽車加油時的對話。4.達靈頓深夜秘密會晤首相、德國大使那夜，史蒂文斯與達靈頓身為記者的教子卡迪納爾的對話。 在第一個情節(jié)里，史蒂文斯對斯賓塞三個關(guān)于國際政治經(jīng)濟的問題無從回答，當然，他也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于是斯賓塞得出結(jié)論：民主是扯淡，真正的國家決策必須由精英們執(zhí)行?！八官e塞”這一名字在英國可謂如雷貫耳，著名的赫爾伯特?斯賓塞作為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先驅(qū)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有著巨大的影響。 在第二個情節(jié)里，史密斯對丘吉爾做出了算是客觀的評價，我們也可以注意到他對時事的熱心。 第三個情節(jié)緊隨第二個情節(jié)，卡萊爾得知史蒂文斯是臭名昭著的達靈頓的管家時，向他問了一系列問題。這個情節(jié)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首先，它代表了人們對歷史人物的討論：達靈頓公爵是犯了嚴重錯誤的政客，甚至是個叛國者，但他真的是個好人。其次，它代表了后人對當時處于政治風(fēng)潮中的人們的拷問：你認同他嗎？你也做了錯事嗎？最后，它與上一個情節(jié)一起，代表著英國下層民眾對政治的普遍關(guān)心。 第四個情節(jié)里，卡迪納爾很想從史蒂文斯口中得到一些達靈頓深夜會晤的信息，但是史蒂文斯表示自己只關(guān)心自己的工作?？ǖ霞{爾關(guān)心國家的命運，關(guān)心達靈頓，但是卻對史蒂文斯感到十分遺憾。后來，卡迪納爾犧牲在了戰(zhàn)場上。 這四個情節(jié)，向我們展示了英國下層人民對政治的態(tài)度與轉(zhuǎn)變，看到了民眾的民主意識有了極大的提高。史蒂文斯代表了他的那一代人對“上層人”的政治的態(tài)度：老爺肯定已經(jīng)做了明智決斷和考量。卡迪納爾、史密斯、卡萊爾則顯示了民主的進擊。民主是一種責(zé)任，當民眾缺乏對政治的關(guān)心和判斷力時，民主只是一句空話。精英政治在社會群虻中固然是最好的選擇，但也未必就能做出正確的決策。唯有人們意識到自身當下的權(quán)利，才能把握自身的自由與命運。 但是，把握自身的自由與命運又談何容易？這對社會環(huán)境又提出了要求。史蒂文斯乃至他那一代人并非生來就不知道要有民主的意識，而是當時的時代背景讓他們無法參與到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去。 生活，是他們那時最大的追求。 五、因何失愛：史蒂文斯的自我禁欲？

正如第一節(jié)里對管家文化所描述的那樣，史蒂文斯的職業(yè)要求必然導(dǎo)致他的自我禁欲，情愛會令他在工作中分心。因此，他從來不招漂亮的女仆，甚至對肯頓小姐持著一貫的冷淡態(tài)度。他不是對美貌和女性無感，而是太清楚維系自己的職業(yè)生涯需要怎樣的冷靜。達靈頓府的工作是他人生職業(yè)的巔峰，他不想失去它。而如果他想要擁有家庭，那在完美的工作上就恐怕會力所不逮了。更何況，他的主人達靈頓，也是個獨身的貴族。 那么史蒂文斯對肯頓小姐就真的沒動心過么？當然有，并且為肯頓小姐的離去抱憾終身。當我們看到肯頓小姐從史蒂文斯懷里搶書的那一節(jié)，真是為史蒂文斯的柳下惠風(fēng)犯尷尬，和我們平時看的電影的情節(jié)完全不一樣嘛!為什么不順手來個擁吻？當時的史蒂文斯內(nèi)心恐怕也是極其激動的，但他就是下不了手，只好呆呆站住，一個手勢也沒有做，一句話也沒有說，猶如鐵柱，紋絲不動。 為什么？因為長期以來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已經(jīng)讓史蒂文斯失去了愛情的勇氣，他害怕面對這一切。在他冷靜堅毅的外表下，有一顆被久久囚禁的心。他的心被什么囚禁著呢？被他所接受的一切現(xiàn)實的管家文化的觀念。這些觀念對他而言是真理，這些真理便對他施加權(quán)力，緊緊地壓抑住他的自由與情欲。 人們感受性最強烈的自由，可能就是情欲的自由了。而這情欲的自由，在權(quán)力的面前，也終將被囚禁。這或許也是為什么在每次人類思想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情欲的要求被最先表達出來。在歐洲有從文藝復(fù)興到啟蒙運動到宗教改革；在中國有明中后期和五四。 總之，史蒂文斯的自我禁欲是社會的產(chǎn)物，是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情況和所有思想觀念的產(chǎn)物。史蒂文斯的人格是畸形的，我們也可從中見出當時英國社會的一點殘忍風(fēng)貌。 六、現(xiàn)實與激情：肯頓小姐的兩次痛苦抉擇

肯頓小姐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我認為是整部電影里最出色的，最有血肉的。肯頓小姐也是長期從事女管家這行當?shù)?，但是，或許出于女性自身的感性思維要多一些，我們見到的肯頓小姐非常有魅力，不同于史蒂文斯的恪守死板?？项D小姐之所以當管家，并不像史蒂文斯那樣有一種職業(yè)理想的追求，她是為了謀生，找份工作。同樣的，她之所以離開，也是因為她要生活，她沒法兒守著史蒂文斯一起，你當男管家，我當女管家，互相有好感，但是不明說，這么地過下去。 肯頓小姐代表了一種社會的良心，當兩位猶太女仆將被辭退時，她也毅然表示自己要隨之辭職。但是，是人就得生活，在自身現(xiàn)實情況下，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懦夫。誰又不是懦夫呢？史蒂文斯難道不是懦夫嗎？他才是最懦弱的那一個。 肯頓小姐毫無疑問想要一個家庭，讓自己穩(wěn)定下來，有人可以依靠。她也想依靠史蒂文斯，但是史蒂文斯冷冰冰的，每次向他獻殷勤時他都擺著一張冷屁股。所以，雖然很喜歡，但肯頓小姐知道，史蒂文斯不是她的命中人，他給不了她想要的——愛情和婚姻。于是，愛而生恨的肯頓權(quán)衡之后，選擇了接受貝恩先生的求婚。從決定不再做管家而去做生意的貝恩先生和那個與女仆結(jié)婚離開的副管家可以看出，當一名優(yōu)秀的管家多半意味著獨身，雇主可能不大會聘用有家庭的管家。 所以，當肯頓小姐在搶史蒂文斯懷里的書時那樣的具有挑逗性的行為，卻依然得不到回應(yīng)時，她會怎么想？ 肯頓小姐的第二次抉擇的背景其實是她和史蒂文斯最有可能在一起的時候。年已邁的史蒂文斯因肯頓小姐的一封信而驅(qū)車到英國西部尋她，想把她帶回達靈頓府；而肯頓小姐也明顯希望和史蒂文斯重修舊好，因為她與貝恩先生并不幸福且離婚多時了。貝恩先生的生意大約做得也不大好，我看他與肯頓小姐會面時的囧樣就心懷此感。但是貝恩先生與肯頓小姐的談話卻直接終結(jié)了肯頓小姐與史蒂文斯之間的所有可能：他們的女兒懷孕了，需要照顧。 就這樣，現(xiàn)實與激情的沖突再度爆發(fā)，最終，激情敗給了現(xiàn)實。 那么大雨的夜，那么黑的傘，兩個人卻不得不上演此生永訣別的劇情。 但是這就是真實的生活呀！多少有情人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無法長守在一起，而真摯的感情永遠只能在心底深深留存，埋沒不語。 雖然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的感情始終是被牢牢壓抑住的，但是，現(xiàn)實不就是這樣牢牢地壓抑住我們嗎？ 下面這段肯頓小姐與準備辭職結(jié)婚的女仆的對白對她沖擊非常大：“查理和我準備結(jié)婚。”“你仔細考慮過了沒？”“是的，肯頓小姐?！薄澳阍谶@里越做越好，而且有大好的前途。”“查理和我準備結(jié)婚，查理和我?！薄暗椅抑牢以撛趺磳δ阏f，我見過很多這種事了，年輕的女士急于結(jié)婚，最后冷淡收場。你們有錢嗎？”“我們沒有錢，但是我們不在意?！薄澳銈兟龝肋^窮日子有多艱難的。”“但我們有彼此，人生路上不就圖一個知心伴侶嗎？”這段對白說出了肯頓小姐和大多數(shù)人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也借女仆之口說出了人生的真諦。 七、達靈頓府易主：劉易斯與美國文化的進駐 二戰(zhàn)之前的劉易斯來到達靈頓府中時，是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家，作為一個要求制約德國的沒文化的美國佬。以貴族傳統(tǒng)自居的英國人，始終認為美國佬沒文化。他那時年輕，但已是美國參議院的參議員，地位很高，從某種程度上講，也象征著年輕而具有活力的美利堅合眾國。他的政治意見與達靈頓相左，最后歷史證明，達靈頓錯了，而美國領(lǐng)導(dǎo)世界取得了二戰(zhàn)的勝利。二戰(zhàn)后，凋敝的英國以及歐洲經(jīng)濟極大地依賴于美國的扶持，美國對歐洲政治的影響也極其大。 達靈頓府的易主象征著英國傳統(tǒng)觀念的失敗與美國新觀念的勝利。新主劉易斯的生活情趣、愛好與達靈頓很不一樣，對待史蒂文斯也不太一樣。劉易斯是一個思想開放的人，鼓勵史蒂文斯多出去走走，看看這個世界。也會比較輕佻地向史蒂文斯問，他準備帶回來的新女管家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是劉易斯是很禮貌地，只是他不像達靈頓那樣古板、那樣的“紳士”，簡言之，他不是貴族社會的一員。 他會嘲諷英國保守的社會說，自己最喜歡英國報紙上的訃告，不論什么人都能得到體面的悼詞。 體面，的確是英國傳統(tǒng)的貴族社會的關(guān)鍵詞。而這體面，卻壓抑著人，帶著偽善氣息。 總之，劉易斯的到來，給達靈頓府帶來了新鮮的氣息，似乎也象征著古老的英國社會注入了新的血液。而這血液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可能也帶有著英國霸權(quán)地位一去不返、依賴美國的淡淡苦澀味。 八、隱喻：彭布洛克伯爵四世的肖像畫

在影片的開頭，是拍賣達靈頓府中物品的場景。其中最受關(guān)注的是一幅伊麗莎白時代的肖像畫，據(jù)小八和朋友們的努力考證下，大致確定這幅肖像畫上的紳士是英國17世紀內(nèi)戰(zhàn)（CIVIL WAR）期間一位著名人物菲利普?赫爾伯特（PHILIP?HERBERT），頭銜很多，主要為彭布洛克伯爵四世。 彭布洛克這個人很復(fù)雜，他是一位身受兩代英王寵愛的貴族，17歲便初登政治舞臺，后來由于與查爾斯一世在宗教問題上的不合，導(dǎo)致決裂。他熱愛文學(xué)與藝術(shù)，尤其愛繪畫，是當時英國文藝的重要贊助人。在政治上，他保護清教徒，反對對蘇格蘭的戰(zhàn)爭。他雖然始終對英王忠心耿耿，但是在1642到1652年間議會派與?；逝芍g的內(nèi)戰(zhàn)中，成為了議會派中的一員，并擔(dān)任高官，直到逝世。 英國內(nèi)戰(zhàn)為議會的民主政治提供了條件，將英國政治從王權(quán)中解放出來，這是一次極其重要的變革，是民主的進步。劉易斯不惜高價堅持買下此畫，其中意味無需言表。此外，這幅畫在電影的最后又出現(xiàn)了一次，更可見出其中深意。 也許有讀者認為小八這樣精細地進行分析是不是有些過了？但是，小八要說的是，正經(jīng)電影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講究。這幅畫對我們中國人而言可能就是一幅畫，因為我們不懂英國文化。要是讓一個英國人來看的話，恐怕就和我們看到的不太一樣了吧。我們中國人不經(jīng)這樣一場分析和解讀，多半就把這片子當做虐心的愛情片看了，誰會顧得了英國人的唏噓悲嘆呢？然而文化之間的交流，是需要這樣一番功夫的。 九、長日將盡：而你我無法倒帶的一生

在影片末尾，一只灰白的鴿子從壁爐的煙囪里落進了曾經(jīng)盛宴各國顯貴的大廳，仿佛過去的繁華一切也已飄然逝去。曾經(jīng)決定了世界歷史走向的漩渦中心，而今擺放著一張乒乓球臺。唯一不變的，只有這古老的達靈頓府和依舊忠心耿耿的史蒂文斯。鴿子放飛遠走，和平也已經(jīng)到來，而史蒂文斯的一生卻已走不出這偌大的達靈頓府，英國的厚重的傳統(tǒng)。但是這世界新的主人卻為已然為未來致以了深深祝福。隨著長焦鏡頭離達靈頓府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英國那廣袤的原野、山川與郁郁蔥蔥的森林顯露出其美麗動人的真容，裊裊的云煙讓這大地上的一切漸漸神秘。 長日將盡，長日將盡，男女主人公的一生也將要走到盡頭了?；仡櫼簧舜说慕患?，唯有痛惜此生無法重來。凡過往的一切，都是必然，即便能重來，恐怕也并不能得到滿意結(jié)局。人生無法倒帶，倒帶之后還是悲劇重演?！短┨鼓峥颂枴肥遣皇潜瘎∧?？是的。但我認為《長日將盡》遠比《泰坦尼克號》悲劇。那么為什么我們看完《長日將盡》并沒有那種要立刻“哇”地一聲哭出來的感覺？因為它畢竟浪漫的、煽情的內(nèi)容少，深刻的、反省的意識多。《泰坦尼克號》的愛情悲劇是偶然的災(zāi)難性事件，《長日將盡》的愛情悲劇則恐怕在這世上永難消除，因為這悲劇與社會、歷史和人性的悲劇緊緊融在一起。因此，當我們看完之后，或許恍惚有所覺悟似的，但又說不出來那種哀傷的感覺，一種歷史感把我們的深情也壓抑住了。 小八的這篇評論，就是想把這哀傷的感覺和我們的被壓抑住的深情說得清楚明白，因為只有將它說得清楚明白，才會對我們有所教益。 一切真正的文藝都是具有教育意義的，是助力于人性完善的。但好的文藝固然重要，若沒有好的評論家將其中的道理意義數(shù)落出來，恐怕這文藝在人們心中所造成的作用，就要有所改變。我們平時看電影的時候，更多的可能是追求感官的享受和視聽的愉悅，但這享受和愉悅卻不應(yīng)該成為我們對電影的全部期待。對小孩子的教育，從課堂和書本上來；對成年人的教育則貫穿于社會文化的營造當中。好的電影應(yīng)該像甘草，不但好吃，還利于我們的身體健康。

本片簡潔的敘事抹去了原著最大的特點——英倫老派紳士管家的小心翼翼的“面面俱到”的心理活動、語言表達和行事風(fēng)格。個人認為本片并未很好地呈現(xiàn)管家竭盡全力顯示的所謂“尊嚴”——原著中著墨甚多，反而為了簡潔而使史蒂文斯管家變得有些說教意味和擺架子。

總體而言，如果沒有看過原著，本片不失為精致可人、韻味十足的英式影片。

安東尼·霍普金斯演得確實很到位了，在那場肯頓小姐俏皮地硬要查看他所看的書籍戲里，他的眼神和動作將原著里壓抑的自欺欺人的情感都外顯出來，格外動人。這個改編很加分。

另一個場景，這里的鏡頭很美

我確會相信他是舊式英國管家，但不是從書里走出來的那個管家。影片中譬如與肯頓小姐從窗口看草坪上的父親，父親處變不驚應(yīng)對老虎的故事，父親重病時醫(yī)生的處理等還原原著的一些高光時刻的片段，都有些走馬燈，沒有步步觸及到觀眾的內(nèi)心深處。

舉一例吧，原著里描寫史蒂芬斯管家與肯頓小姐從窗口看草坪上的父親時，肯頓小姐的描述是“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樣珍寶?！边@句的文字之美遠超鏡頭語言。

（以下回憶并不完整）

省去了一些情節(jié)：杜邦反擊劉易斯，女管家和史蒂文斯管家一度借助中間人傳話的僵持對立形態(tài)。最后管家在華燈初上的碼頭與人交談的情景等。

糅合了一些情節(jié)：最后買下達林頓府的改為劉易斯先生，原著為法拉戴先生。和肯頓小結(jié)最后的見面場景、對話等要有改編融合，想來為了簡潔和凝練也是必要之舉。

我只能說希望影視化能助推更多人去看原著。中譯名難聽至極，直接翻為《長日將盡》多好。另讓休叔飾演不懂繁衍規(guī)律的書呆子實在讓人無法入戲。瑟后在這里演天真女仆，算是驚喜吧。

　　電影之美可以就是它本身的美，這似乎是一個病句。英國電影《The Remains of the Day》可以對此作出解釋。它沒有太多炫技之處，而這就是它的技能。電影理論中一個半專業(yè)的詞——英國管家式的鏡頭，就是從這部影片開始的。

　　日本武士和英國管家，可能是民族職業(yè)史上最一本正經(jīng)的兩位了。影片中，當了一輩子管家的老史蒂文斯講了個故事：勛爵在印度開派對，管家發(fā)現(xiàn)餐廳里蹲著一只老虎，不動聲色取來一桿獵槍，然后悄悄對主人說：我把它打死了。客人們沒有受到一點影響?！幾儾惑@，不動如山，刻骨的沉默與隱忍，太熟練，太周到，太自然，以至于你忘了他的存在：這是英國管家的“境界”，或者叫“范兒”。

　　配合著這境界，擅長拍英式莊園故事的詹姆斯?伊沃里的鏡頭用得中規(guī)中矩，平穩(wěn)非常，沒有任何花巧。然而，管家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家庭，圍繞著“英國管家對主人及歷史的評價”，“英國管家的戀愛問題”，“英國管家的父子問題”，本片有一籮筐的話要說。所以看似中性的“管家鏡頭”在帶給你的視覺服務(wù)背后，也有它的取舍，它的選擇。這些取舍和選擇交織成了一個復(fù)雜難言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仍然不露聲色地來展現(xiàn)內(nèi)心的痛楚，就像我們有時無以面對某種尷尬，就假裝若無其事地把目光轉(zhuǎn)到窗外的草地上。

《The Remains of the Day》

　　影片伊始，艾瑪?湯普森（片中角色名基頓）用她的“牛津腔”敘述著她寫給老搭檔安東尼?霍普金斯（劇中名史蒂文斯）一封信：他服務(wù)了一生的達靈頓巨宅被拍賣了，對此，她表示遺憾?！『芏嗄昵?，大英帝國余輝尚在，她還鉤著青春的尾梢，她曾與他共同在那里服務(wù)。那是1936年，這個宅子里相繼發(fā)生了許多影響整個世紀上半葉歐洲戰(zhàn)爭史的大事件。莊園的主人、好心的達靈頓公爵在這里宴請歐美貴客共商國是，結(jié)果卻促成了綏靖政策，二次大戰(zhàn)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戰(zhàn)后，公爵被斥為賣國賊，黯然病逝。命運巧合，當年宅子所接待的“不受歡迎的客人”——美國人路易斯接收了它。

　　美國人是那場戰(zhàn)爭眾所周知的勝利者，因此不管路易斯本人如何想要表現(xiàn)謙虛和大方，都沒有辦法驅(qū)走歷史加給他的洋洋自得。在拍賣現(xiàn)場，英國式的矜持被擊了個粉碎，可是路易斯卻沒有辭換老宅的管家史蒂文斯，這個從來沉默寡言的男人顯然給他留下過很深的印象。

　　美國主人，英國管家，一個不拘小節(jié)，一個保守拘謹，反諷的姿態(tài)顯而易見。這種反諷的內(nèi)在脈絡(luò)，不僅僅屬于美國與英國，因為影片原著小說的作者，是當代著名的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

　　在當代文學(xué)史上，石黑以其看似簡潔流暢、實則九曲玲瓏的文字著稱，文學(xué)理論家甚至專為他發(fā)明了一個叫做“詩意與反諷”的概念，因為人性總是透過人類的習(xí)慣顯示出來，而要描述這些習(xí)慣并非易事。石黑自年輕時起，便善于覺察到人類行為和語言中的種種習(xí)慣模式：比如借別人的故事來傾訴自己，一邊懺悔，一邊遮掩，一邊下意識的自我辯護。在處女作《遠山淡影》（1987）里，女主人公輕輕松松、幾乎難以覺察的一句口誤，整個故事就被顛覆，這也是對讀者的一種考驗：要是注意到這個“破綻”，那些故事中壓抑著的東西就汩汩流出，嘗不出是血是淚；要是忽略了它，你就會被困在那個清淡又美好的故事里，感到莫名其妙地沉重和壓抑。

　　《The Remains of the Day》是石黑盛年時的作品，更加爐火純青，難得的是導(dǎo)演伊沃里和他擅長改編文學(xué)名著的老搭檔編劇魯絲對原著者風(fēng)格的心領(lǐng)神會。文學(xué)與電影，這兩種媒介常常是一對冤家，在本作中卻成了“成功搭檔”的典范。不像有些電影那樣，乍看之下感染力很強，重看卻僅剩下偽善，《The Remains of the Day》是主題、風(fēng)格和思想的完美結(jié)合，并因此經(jīng)霜不變，永葆青春。

　　個人總是半推半就地成為時代的標簽。甫一登場，新主人路易斯就和史蒂文斯演出了一場“民族性格”的對手戲，然后主人建議管家去休個假，透口氣。史蒂文斯竟順水推舟，真的出發(fā)去游歷英國了。一輛老爺車，一下子讓莊園片變身成了公路片，過去的絲絲縷縷開始縈繞在管家的旅途中。

　　也許是新老爺知道史蒂文斯“心有千結(jié)”吧。當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無暇追憶過去和展望未來的管家也已鬢染雙華?；蛟S，關(guān)于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情情愛愛，也到了“報答平生未展眉”的時候了：曾經(jīng)，當歐洲的紳士們相互宣戰(zhàn)的時候，世界也轉(zhuǎn)移到另一些人手中。如今，隨著“戰(zhàn)爭犯”的指責(zé)一同衰落的還有莊園的名聲。這是平民的時代，而“管家”的旅行暗示著，他們那與貴族命運緊密相連的職業(yè)尊嚴也開始成為一份普通的工作了，光環(huán)不見了，他父親的時代過去了，他應(yīng)該給自己放個假，或者，追求曾經(jīng)被壓抑了、被放棄了的某些東西。

《The Remains of the Day》

　　在最后輝煌的時節(jié)，年輕的管家有個頭疼的問題：他那為職業(yè)生涯自豪了一輩子的父親已經(jīng)老年癡呆，卻拒不承認自己能力的喪失。小史蒂文斯不得不隨時隨地為父親打理爛攤子，既要維持秩序，又要維護父親和自己的尊嚴，左右支拙之中，就與新來的女管家——忠于職守、熱情認真的基頓發(fā)生了沖突，和戀情。

　　有一個形象的說法，說一個好演員能“刺破銀幕”。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普森就是這樣的演員：在拍攝此片時，霍普金斯剛剛完成了他大器晚成的《沉默的羔羊》（１９９１）。相比于前作的瘋狂和睿智，這部電影是關(guān)于矜持、保守和被壓抑的情感的，老霍的演技低調(diào)又高明，配合著艾瑪小小的神經(jīng)質(zhì)和戲劇性的高傲表情，相斥相吸，天作之合。

　　只需一個小細節(jié)就能揭示霍普金斯演技的偉大：他臥病的父親，一輩子嘴里叨叨的是“管家之道”，忽然說，“我跟你母親的感情漸漸淡了”。他知道這就是最后了。他不發(fā)一言，把手指點在父親的手背上。

　　當基頓通知他老人的死訊時，他正忙得不可開交，只是口頭向她表示了謝意。他倆就站在他父親曾經(jīng)忘了收簸箕的樓梯轉(zhuǎn)角處，背景是藍綠色的墻壁，他倆的臉龐陷入黑暗之中。也許就在這一刻，基頓瞥見了史蒂文斯靈魂中的脆弱和矜持。這深深地打動了她?？墒?，他筑起的屏障是如此地高，職業(yè)的、職位的、男性的、父親的、還有“英國式”的。他的一方小屋像一潭死水，心儀已久的女子用鮮花，用語言，用淚水打開了暗閘，他還是那付波瀾不興的表情，說：基頓小姐，請不要打擾我寶貴的學(xué)習(xí)時間。

　　不怨他：大宅里，貴族政治家們演繹著“蝴蝶效應(yīng)”和茶杯風(fēng)波，而管家們的世界自成一體，他們隱身幕后，維護著一出出歷史戲劇的布景和道具，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心理壓力。無論是父親的死，還是德國和法國客人的明槍暗箭，史蒂文斯痛不痛，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露聲色地讓水流過去，天塌下來也要從容無懼。

　　三十歲的老處女的初戀就這樣無疾而終，她傷心地離開，嫁給了一個從開始就“錯誤的男人”。而他看著她離開。在這里，霍普金斯需要把語言——石黑苦心潛習(xí)、直至化境的上流社會的語體文轉(zhuǎn)化成毫無內(nèi)容的面部表情和謹慎而壓抑的動作，而導(dǎo)演則提供了一扇紅色的門，門上圓形的玻璃孔是供管家觀察外部情況的。在管家們波濤暗涌卻毫無懸念的情欲故事里，聽壁角的行為頭一次這么悲傷，這么正大光明，用不上希區(qū)柯克和弗洛伊德。

　　時已過境已遷，他收到了她封信，聽出了她的惋惜和遺憾。他開車出發(fā)了，目的地？他絕對不會承認的。主人準了他的假而已。對史蒂文斯來說，這是一場“對未來的懷舊”，是追憶，也是救贖之旅。

　　到這里，把管家的故事理解成一個單純的愛情悲劇是一種損失，讀成一個歷史悲劇同樣如此。它也不是“大歷史中的小人物”的故事。圍繞著《The Remains of the Day》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東西，超出了英國管家的職業(yè)尊嚴問題，卻必須由英國管家來解釋。

《The Remains of the Day》

　　管家使用頻率最高的語言是：是的，先生，不，先生，好的，先生。在最簡單的是非句里，他們保留最低限度的“主觀判斷”。而在影片中，史蒂文斯幾次面對連珠炮一樣不依不饒的直球提問，處于法庭被告一樣尷尬而痛苦的位置上。他被父親質(zhì)問：你真的認為我不能勝任這工作？被主人的客人質(zhì)問：法國和布爾什維克締約，是否會影響貨幣流通問題呢？他被女人質(zhì)問：這么多年，您沒有話對我說嗎？在旅途中，他不得不向陌生人承認，他認識那位“叛國的”達靈頓爵爺。對方一語雙關(guān)地問：您這次要通往何方呢？您沒有犯過錯誤嗎？

　　這些提問，有的悲傷有的無奈，有的惡意有的無知，有的要求明確的回應(yīng)，有的要求復(fù)雜的解釋。但無論哪一種，他都不能輕易回答。按照電影分析家的行話，英國管家“分享多個認同”，像信號接收器一樣記取一切，卻不負責(zé)過濾。在更深的層次上，史蒂文斯認為這些事情無法用問答來解釋。不論是身處于中的歷史，還是難于面對的愛情。

　　提問者拋出的常常是垃圾，甚至不愿分類，口袋也不扎好。一場毀滅了千萬人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總要有人承擔(dān)總責(zé)，就像扔掉垃圾讓我們的家干凈整潔一樣。戰(zhàn)后酒館里歌舞升平、大談?wù)蚊裰鞯木跋?，與戰(zhàn)前的達靈頓大宅歐洲代表和樂融融的情狀如出一轍。當旅館客人為達令頓老爺“蓋棺論定”——“他促成的綏靖政策讓我們卷入了戰(zhàn)爭”，曾親臨“現(xiàn)場”的史蒂文斯想必千言萬語煎在心，他所能提供的卻只是最無力的辯護：老爺在臨終時懺悔了自己的過失。就在這尷尬的時刻，女管家基頓的形象復(fù)活在史蒂文斯和觀眾面前，她提供了另一條道路：

　　在歐洲局勢惡化之前，基頓帶來了兩個猶太女仆，他們是逃難來的。仆人們?yōu)榱擞袀€安身之所，拼命地說英語，而主人卻禮貌地使用德語，他們的對話成了歷史形勢的一個有趣的映照（這正是石黑擅長的手段）。而隨著德國政客的到來，達靈頓爵士表示再也不能收容這兩個女孩了。基頓震驚、傷心又憤怒，她向史蒂文斯訴苦，后者卻表示聽從主人的安排?！斑@是老爺?shù)陌才?，我們能做的都做了?！被D憤怒地反駁：這是造孽。如果她們離開，我也走。

　　他倆的尊嚴觀有著根本的不同。他出于職業(yè)訓(xùn)練和本能的考慮，也許還懷著一個失去母親的兒子多年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認為保持低調(diào)最為重要。他覺得自己懂得老爺?shù)碾[忍與無奈，政治的行程是烈焰的行程，選擇太少，判斷則太難。而她所堅持的只是尊嚴和簡單的倫理事實。她總是坦承自己，能把“我是個膽小鬼”說得義正辭嚴。如今父親死了，基頓嫁作他人婦，戰(zhàn)爭毀了過去的時光，在被問題迎頭痛擊的時刻，他也許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她：也許，事情真的沒有那么復(fù)雜，也許，真的可以像她一樣，隨心所欲地生活，聽從自己的心聲。

　　至此，影片蛻變出了它的真正形態(tài)：管家的故事，最終是一個男人的成長故事。不問世事的管家，最喜歡清潔的管家，勇敢地當上了垃圾清理工，去修復(fù)那個錯誤，贖回這段歲月，讓歷史的墳場和愛情的墳場煥發(fā)新生。

　　他滿懷著希望和愛，在餐館等到了她的出現(xiàn)。電影將情感倫理的全部力量都押在了這里，他是必勝的，卻失敗了。這一回，不是被自己的心，而是被情節(jié)劇式的戲劇性“一槍斃命”：他不知道，就在她出門之前，她分居多年的丈夫前來告訴她，他們的女兒懷孕了，或許他們應(yīng)該重新開始。

　　這一次，她所遵循的卻是史蒂文斯的路：尊嚴，和并不簡單的事實。影片暗示著，錯誤不僅在他。過去，她足夠積極主動，卻跟他一樣不知道，“面對本心”是怎么回事。

　　這一對苦情人在車站坐了一會兒，雙方都知道，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車站的燈光亮起來，人們在鼓掌，史蒂文斯忽然愣住了?；D在一旁笑道：一到夜晚燈亮了，人們就歡呼。史蒂文斯（依然愣著）：為什么？ 基頓：因為據(jù)說夜晚才是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時光。

《The Remains of the Day》

　　在這里，我們看到安東尼和艾瑪華彩的演技，聽到了他內(nèi)心破碎的聲音，嗅到了她淡若清風(fēng)的遺憾。在他流暢的、成竹在胸的職業(yè)形象下，依然是一顆無措的心靈。下起了雨，他們禮貌地告別，在他送她上車的一剎那，導(dǎo)演對他們分離的手采用了輕微的慢鏡。即使是在電影史上那些最動人、豐富和美麗的愛情電影中，《The Remains of the Day》的這個車站長廊和那雙依依難舍的手也毫不遜色。

　　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石黑和伊沃里成功地探討了關(guān)于責(zé)任與尊嚴的問題。這或許不是最高深的、最極端的問題，卻是最困難的問題。非黑即白的簡單說教或許無力，卻總是攪擾著我們的內(nèi)心。因此，這是個美麗而流暢的故事，其微妙之處卻很難參透，值得一再思索。比如，影片有一個看似很奇怪的情節(jié)：心神不寧的達靈頓公爵請史蒂文斯去陪他“為戀愛煩惱的侄子”聊天。管家奉命前去，跟無所事事的小伙子交換了些天氣、花朵和蜜蜂之類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這個插曲頗具深意：休?格蘭特所飾演的這位侄子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透露了自己的“政治觀點”，他早就反對叔叔的做法。然而史蒂文斯的回憶顯示出更多的東西：在他們聊著天時，他正在親情，愛情和世情之中面無表情地受煎熬，那個“失戀的”格蘭特總是問，你是不是身體不好呢？

　　在《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中成名的帥哥休?格蘭特對他“之前一段時間拍的電影”頗有微辭：他們以為找個老外寫本子，叫上幾個英國人來演演，就叫英倫范兒了？

　　顯然，格蘭特是把哲學(xué)家羅蘭?巴特稱作“刺點”的東西理解成了萌點。其實石黑一雄那顆七竅玲瓏心，哪里是要表現(xiàn)管家啊，莊園啊，戰(zhàn)爭?。恳?，這個故事是一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歐洲渡過青少年時期的“移民嬉皮士”寫出來的。在那時，青春期的愛欲、反叛與社會政治風(fēng)潮是捆綁在一起的，誰也無法透析出理性和非理性的分界線在哪里。也許早在那時，一邊拼命學(xué)習(xí)著“比英國人還道地的英語”，一邊做著音樂夢，一邊又遠觀著祖國“戰(zhàn)后重建”的石黑就已經(jīng)在幻想著一位管家式的人物，來為攪成一團的家國歷史和人生　劃清界線了。

　　我們無法判斷史蒂文斯的旅程是否贖回了過去。他傷心地回到達靈頓莊園，繼續(xù)為美國主人服務(wù)。一只鴿子飛進了房間，主仆倆合力引導(dǎo)它飛出窗口，他抬起頭，深深地看著它遠離。這影片所呈現(xiàn)的人生和歷史的哀傷，我們無法僅僅一次就看出全部。它值得隔幾年重溫一次，一次次覺察到事易時移，在歲月之中遷流、改變的自己的人，會一次次領(lǐng)略到它的好。一個影迷說，喜歡它可以有一百個理由，也可以不需要理由。

《The Remains of the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