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紀錄片令我蠻驚訝的。印象中這幅神秘出現(xiàn)的畫被阿聯(lián)酋買走了。當時心想，4億美金建阿布扎比盧浮宮，4.5億美金買鎮(zhèn)館之寶，對于富得流油又天馬行空的中東土豪也說的過去，甚至打算等有機會去看看阿布扎比盧浮宮。

后來疫情讓旅行的想法都擱置了，漸漸忘記了這幅畫。直到看這個紀錄片之前，我都以為它已經(jīng)在阿布扎比展出了。但事實是現(xiàn)在大家不知道這幅畫在哪里。片中基于一位調(diào)查記者的報告，猜測這幅畫實際的買者是現(xiàn)任沙特實際領導人王儲薩勒曼，正藏于王儲的游艇里。

17年《救世主》拍出天價的時候，我正好在紐約中城。離佳士得也就一兩條街的距離，經(jīng)常路過，看見外面張貼的宣傳，現(xiàn)代藝術眾星拱月般地簇擁著一幅大師畫（Old Master）。內(nèi)部是黑漆漆的空間，沒有感覺到畫的深邃，甚至有些不太舒服。

不知怎么的整個事件給我種不真實感。當時沒有多想，歸因于紐約金錢氣息過于濃烈，藝術品在新神面前喪失了魅力?，F(xiàn)在想來，這些技巧都是為拍賣造的噱頭：很聰明地不與其他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畫放在一起比較，而是用現(xiàn)代藝術來襯托，再制造名人從黑暗中出場的震驚效果。

紀錄片從三個部分講述了這幅《救世主》的故事，其來歷卻仍舊模糊。

第一部分是文化與藝術圈層。05年兩名藝術商人以1175美元的價格，從新奧爾良的一次拍賣會上買到了這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帶給紐約修復師黛安娜·莫德斯蒂尼（Dianne Dwyer Modestini）進行修復。修復的過程中，逐漸認可這幅畫是達芬奇《救世主》原作。

11年，倫敦國家美術院策展人盧克·賽森（Luke Syson）在邀請了5名歐洲達芬奇專家來鑒賞這幅畫，但是大家并未給到一致的答案。然而隨后賽森將這幅當時莫德斯蒂尼修的《救世主》納入了國家美術院的展覽，并且標注作者為“達芬奇”。

這在藝術界引發(fā)了不小的質(zhì)疑。一是國家美術院并未確認畫作真實性，二是畫作因保存狀態(tài)差，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現(xiàn)代修復的。部分藝術界人士質(zhì)疑，這幅畫與其說是達芬奇畫的，不如說是莫德斯蒂尼畫的。

大眾并不知道這背后的故事，也大概率不知道達芬奇的畫作有多么稀少。目前全球認證的達芬奇畫作成品也就十五幅左右。藝術商人隨即開始售賣這幅《救世主》，希望能夠賣給世界知名的博物館和美術館，預期估價2億美金左右。但是各大美術館并沒有那么多錢，也對畫作的真實性表示懷疑。

到這個時候，《救世主》這幅畫的爭議總體還在藝術圈。按照正常發(fā)展規(guī)律，這幾位藝術商人恐怕要聯(lián)系更多的達芬奇專家為這幅畫站臺，將畫作給到盧浮宮這種達芬奇權威第三方鑒定，說不定再努力個十年二十年，業(yè)界會逐漸趨向一個共識。顯然商人并沒有這種耐心。

于是故事發(fā)展到了第二個圈層，頂級富人和寡頭圈。這幅畫也從文化和藝術問題，轉(zhuǎn)向經(jīng)濟和金融物品。

布維爾（Yves Bouvier），瑞士的自由港商人和藝術掮客，正在為俄羅斯寡頭德米特里·雷波諾列夫（Dmitry Rybolovlev）搜尋買入歐洲名家畫作，且要求是頂尖精品。在蘇富比的協(xié)助下，布維爾以7500萬美元左右的價格購入了《救世主》，雖然價格不及之前藝術商人的預期，但畢竟繞過了向大博物館美術館鑒定的漫長流程。

布維爾隔天又用1.25億美金的價格賣將這幅畫賣給了雷博諾列夫，兩天凈賺4550萬美元差價。看到這里我笑了，一面是覺得寡頭為何如此人傻錢多，一面是覺得這人膽子太大了居然去訛俄羅斯寡頭。當時雷博諾列夫已經(jīng)從布維爾處買了不少畫作，建立了一個頗有規(guī)模的收藏。布維爾也從中連騙帶詐賺了10億美金左右，并且投資成為了世界最大的自由港港主。

自由港在諾蘭的新片《信條》中出現(xiàn)過，就是那個炸飛機的橋段，也是時間逆轉(zhuǎn)的場所之一。自由港指的是機場等轉(zhuǎn)運中心的倉庫，儲藏其內(nèi)的貨物原則上還在流通中，可以不交關稅、無需海關人員檢查。布維爾利用這個優(yōu)勢，改建自由港并儲藏大量藝術品。此時藝術品便是攜移動易于藏匿的金融資產(chǎn)。

雷波諾列夫得知布維爾中飽私囊的行為后，對后者進行了包括訴訟在內(nèi)的長期報復行為。具體按下不表。雷波諾列夫?qū)⑵渌囆g藏品打包給佳士得拍賣。除了《救世主》這幅畫頗富爭議，其余藏品均為珍品。佳士得自然不敢怠慢這個能帶來巨大中介費的客戶，精心策劃了一場市場營銷活動。在拍賣前，將《救世主》送到世界各地展覽，并言之鑿鑿地表示這是達芬奇的真跡。回到紐約拍賣時，這幅畫已經(jīng)成為了流行文化符號。

以4億美金價格，5000萬美金傭金拍賣成交后，《救世主》成為世界第一拍賣高價的名畫。比第二名畢加索的《阿爾及爾的女人》（1.79億）高出一倍仍多。單憑這個價格，《救世主》就已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了真假討論范疇。

接下來則進入了國際政治的圈層。其實紀錄片到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采訪對象，接下來的情況以猜測為主，稍不小心容易落入陰謀論。紀錄片也很克制，相關西方政治家僅僅指名道姓了馬克龍（笑）。

拍賣后一段時間，人們對買主十分好奇。很快揭曉買主是沙特文化部拜德王子（Badr bin Abdullah）。不過沙特王子有五千人，拜德王子哪里來的4.5億美金買一幅畫？據(jù)說佳士得在拍賣前要求買家匯款最高意向價格的10%作為保證金，拜德王子通過中間人直接匯款了1億美金。所以不斷有猜測這位王子是沙特現(xiàn)任實際領導人薩勒曼的中間人。

之前我以為是阿聯(lián)酋買了這幅畫，要放在阿布扎比盧浮宮，借用佳士得的宣傳語，“男版蒙娜麗莎”鎮(zhèn)館，也圓的過去，阿聯(lián)酋算是非常世俗化的中東國家。但是沙特王儲買這幅畫，就有點詭異了。因為沙特是很嚴格的宗教國家，伊斯蘭教嚴禁偶像崇拜，買一幅基督教的耶穌畫像，與其教義格格不入。作為實際領導人的薩勒曼不可能承認這一行為。

紀錄片援引了一位巴黎政治學院的國際政治教授，說薩勒曼可能在《救世主》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頗有點喜感，懷疑導演是在黑巴政。即便帶著個人情感因素（我認為不太可能），沙特王儲購買這幅畫，也是一種政治行為。

阿布扎比盧浮宮開館后，《救世主》并未出現(xiàn)。19年盧浮宮舉辦達芬奇500周年紀念展，最為隆重的達芬奇展，傳言會展出《救世主》。如果被盧浮宮鑒定檢查過并展出，那這幅畫的真實性也就毋庸置疑了。結果是，到了展出當天，盧浮宮集結了11幅達芬奇的真跡，卻只有一幅《救世主》的仿作。

據(jù)說《救世主》的主人要求將其和《蒙娜麗莎》并列位置展覽。只要盧浮宮這么做，相當于板上釘釘?shù)爻姓J這幅畫的真實性、藝術地位和無價之寶的價值。當時沙特和法國簽訂了數(shù)十億美金的文化合作合同，更別提其他方面（石油）和法國的合作。

關于未展出的理由，盧浮宮表示是畫作主人不肯借出。不過當時參觀者曾在該展覽的商店里買到盧浮宮出版的相關畫冊，里面有對《救世主》的詳細科學掃描、鑒定和分析，說盧浮宮認為這一幅畫是達芬奇的真跡。記者打電話問盧浮宮發(fā)言人時，發(fā)言人卻言語模糊地表示因為沒有展出《救世主》，這本書的內(nèi)容也不能外泄。當記者繼續(xù)追問時，發(fā)言人說，這你要去問總統(tǒng)了。

到目前為止，并沒有確切的消息這幅《救世主》在哪里。似乎它又陷入了一團黑色的迷霧之中。

整個故事中，大家似乎對這幅畫的藝術價值并不感興趣。它已經(jīng)成了一個金錢和權力的符號。實際上，《救世主》這幅畫從藝術水準上來說，和達芬奇的畫相差比較大。

作為一個重度完美主義加拖延癥患者，達芬奇幾乎不可能找這樣一塊開裂的木頭做底。畫作人物缺乏達芬奇特有的柔和光暈，右手食指略微翻轉(zhuǎn)不符合人體，下巴極不自然，很難令我相信這是達芬奇的手筆。當然很多人也詬病這些是莫德斯蒂尼修復的問題。

然而如今，《救世主》畫作的真假已經(jīng)不是它最大的意義了。這無比真實地提醒我，我們處于怎樣一個可悲的后真相時代。所有相關的人都希望在這幅世界最貴的畫中分到一杯羹，無論是金錢、權力還是名氣。因此所有人都是這個故事的同謀。

正如紀錄片所說，權力從不中立。（Power is never neutral）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