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電影劇本

文/〔俄羅斯〕亞歷山大·明達(dá)澤

譯/羅姣

雙腿在機械地奔跑，頭側(cè)向一邊。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火光。在城外，核電站里，烈焰熊熊，機組上方的通風(fēng)管在黑暗中突然像蠟燭般騰起火光！輔導(dǎo)員卡貝什一路狂奔——踐踏著草地、花叢。去市委——他的雙腿再熟悉不過。

而領(lǐng)導(dǎo)們依舊比他快，永遠(yuǎn)趕在他前面。他們已經(jīng)迎面從樓梯上下來，“拉菲克”汽車剛好駛到跟前。卡貝什在最后一秒鉆進了亂糟糟的隊列。

“這是怎么回事？”

“和平利用核能，怎么回事。他們又在頭腦發(fā)熱。像前年一樣?！?/p>

“火焰太高了，不是嗎？”

“那就用陶粒瀝青覆蓋起來。州委的人見到一點兒火光就要來我們這兒串門了?！?/p>

匆匆忙忙的，大家顧不上多談。黨的領(lǐng)導(dǎo)干部——輔導(dǎo)員預(yù)先將車門打開，他已經(jīng)干起正經(jīng)事來了。還不忘適時地嘰嘰喳喳一下：

“給我們的五一節(jié)獻(xiàn)禮！就像專趕著節(jié)日一樣！”

書記竟然從“拉菲克”車?yán)锾匠錾韥怼?/p>

“卡貝什，親愛的！還像舉刀剜肉吧！”

自己在前面給他們開門，他們則在他鼻子跟前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差一點兒沒把他夾住。不，他們不讓他上車。汽車朝著火光轉(zhuǎn)彎的時候還險些撞上他，輔導(dǎo)員像蟈蟈一樣跳開。

無謂地站了一會兒，他朝著遠(yuǎn)處的火焰再度奔跑起來。甚至可以說比之前跑得更快。他靠著自己的兩條腿在公路上追隨領(lǐng)導(dǎo)。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在他奔跑的這會兒，火被撲滅了?？ㄘ愂惭矍浦鹧鏉u漸變小，蠟燭般的火光不見了，機組上方只剩下燒黑的通風(fēng)管。消防水槍已經(jīng)將房頂?shù)幕鹧媲懈畛伤槠?，再完全消滅，一切都結(jié)束了。月光下的燃料通道開始發(fā)光，景色霎時恢復(fù)。核電站前的冷卻池從黑夜中浮現(xiàn)出來，釣魚的人坐在鋪砌好的岸邊，全然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輔導(dǎo)員向出入口飛奔而來，跑進敞開的大門，他沒做任何停留。被濃煙熏黑的消防隊員們在汽車旁卷起袖管，自己用頭燈給自己照亮?？ㄘ愂膊恢v地一直在昏黑中到處搜尋著，直到看見了那輛“拉菲克”。它停在行政樓一旁，緊挨著墻，不易被人覺察。當(dāng)然，車是空的，里面沒有乘客。

他在走廊上亂轉(zhuǎn)一氣，總算找到領(lǐng)導(dǎo)們了——他們從辦公室出來，哪兒也沒去，就在這里呢。但人數(shù)好像一下子增多了，除了自己人，這會兒還有一些陌生人，中間甚至還夾雜著一個軍人。大家飛快地走在走廊上，沒有人說話，卡貝什謙恭地走在隊尾。

但此時，小碎步跟在陌生人后面的自己人似乎察覺到什么，回頭看看，開始不滿地做勢讓他站住，將他從隊列中剔出。隨后，其中一人按捺不住，轉(zhuǎn)身氣勢洶洶地折返回來，徑直走向他——卡貝什。說話的人是書記。

“你在這里干什么？”

“救火?！?/p>

“什么時候撲滅的，大英雄？”

不過，書記已經(jīng)露出了微笑——可別把輔導(dǎo)員嚇壞了。他甚至親熱地攬住他的肩膀，領(lǐng)著他走。書記年紀(jì)略長，不過也算年輕。

“好吧，瓦列爾卡。我自己被這個和平核能嚇得夠嗆，簡直魂都飛了。這大概是我們的腦袋根本整不明白的事情，是吧？行不通，確切地說人類不應(yīng)該，就是這么回事……完蛋了，瓦列爾卡，瞧，到現(xiàn)在還在晃動，感覺到了嗎？”

“是的?！?/p>

“可你好像很平靜?！?/p>

“沒有?！?/p>

書記確實激動得連眼鏡都蒙上了一層水汽。但他依然堅持領(lǐng)著卡貝什沿走廊往回走，緊緊地攬著他，走向出口。

他們經(jīng)過消防隊員，朝大門口走。書記步伐越來越快，但是呼吸已經(jīng)輕松了許多。

“停止信號，瓦列爾卡，結(jié)束了。無疑，水箱嚴(yán)重破壞了那個什么應(yīng)急控制保護系統(tǒng)，確實如此。蘇維埃方面照例有點兒不在意。不過重要的是反應(yīng)堆很正常。反應(yīng)堆，你懂嗎，不懂？”

書記幾乎已經(jīng)小跑起來，拉著卡貝什。一邊小跑著還一邊鼓勵他：

“你這樣……快去睡一會兒，早上頭腦清醒地來見我，節(jié)日活動的事情應(yīng)該有所準(zhǔn)備了是不是？越野跑步，音樂會還有……各種活動，在集會后我們干什么，想好了嗎？”

“大致想好了?！?/p>

“什么都不取消?！?/p>

“當(dāng)然?！?/p>

“不對?，F(xiàn)在似乎應(yīng)該給自己洗脫一下原子狂人的嫌疑，這一點也清楚吧？”

“早上，準(zhǔn)點到！”卡貝什毫不猶豫地說道。

書記親自把他領(lǐng)到大門外，直到這時才松開他。

“節(jié)日慶祝時你和我一起站到臺上，好吧？”

“謝謝，謝爾蓋·彼得羅維奇。”

“我想你在臺下也待夠了?！?/p>

“是?！?/p>

“跑起來！”書記笑了，他還預(yù)備了一個玩笑：“為上級領(lǐng)導(dǎo)來個三千米越野跑……記錄創(chuàng)造者，好家伙！”

卡貝什也笑了。

“哎，怎么不走？走吧。就是慢步走也行。”

他們各自走開，還彼此回顧一眼。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毫無目的地沖他點點頭。

他走了一陣，折返——走回自己原先的路線，在書記身后，當(dāng)然，是尾隨他，讓書記的背影保持在視線范圍內(nèi)。而看不見書記的時候他也沒有加快步伐，就像整個核電站里已經(jīng)為他畫出了一條看不見的軌跡。

卡貝什在走廊上，上樓下樓，自始至終表現(xiàn)出狼一般的嗅覺——他來到了電站的掩蔽體，進入地堡。往前沒有路了，是死路，不過他也用不著再往前走。推開一扇厚重的門，鉆進去，可以了。

一時之間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管的是哪門子的閑事，來不及后悔了。

“救市民！疏散！現(xiàn)在，馬上！”

“那莫斯科方面呢！他們得點頭！他們不會答應(yīng)的，不會！”

“那我們怎么做？我們怎么做？”

“等特派小組來。我們別擅自行動。”

“空氣里的鍶，進入甲狀腺的钚和銫，一系列核素！大范圍擴散……到城市！這怎么辦？”

“那機組里的受害者呢，一個個簡直成了褐色的，夜間日光浴，就像從索契回來……致死劑量，我們不采取行動？”

“重要的是我們別引起恐慌?？只?！”

“水箱炸破了控制保護系統(tǒng)，是這種情況嗎？反應(yīng)堆完好無損？核照射處于正常本底水平嗎？我們整個星期六就這樣？”

“還能怎么辦？嗯，怎么辦？莫斯科什么時候聽過我們的？”

“呼吸、吃、喝……沒法生活！總而言之，又一個廣島！”

“好了，別歇斯底里的！”

“只有我們知道，明白嗎？只有我們知道。在場的各位！”

可卡貝什已經(jīng)沒有退路，就是這么回事。最好是像走進來那樣走出去，趕快消失，只可惜他的手腳突然之間不聽使喚。他就這么一直站著，瞪大雙眼。

“他媽的把所有活動取消，把人都趕回家?！?/p>

“星期六，休息日。能停止生活？”

然后，終于有一個聲音大聲響起。領(lǐng)導(dǎo)們差不多在竊竊私語，這時這個聲音說道：

“你還敢說‘長崎’！”

那邊坐著一個人，一時之間并不引人注目。時候到了，他就站起來，就近從一伙人中拽出一個：

“你去了那兒嗎？上去了嗎？機組里？”

“沒有！”

“你本人看見了？親眼看見？你有沒有看見反應(yīng)堆受到破壞？”

被他逮住的恰好是書記，卡貝什的那位油滑教導(dǎo)者。

“一切跡象俱全！”

“俱全！全你個頭！上樓！再匯報！到機組去！去！”

在自己人和陌生人中，這個人顯然級別最高。他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鎮(zhèn)定自若地翻看起來。

“讀數(shù)250倫琴？說實話，你們用什么測出來的，那些幼稚的儀器都是什么玩意兒？核電站里就沒有正規(guī)儀器嗎？”

手下們辯解：

“事故超出了設(shè)計范圍。”

“那怎么樣？”

“貯存庫被埋。”

大領(lǐng)導(dǎo)站在地堡中央，沉默不語。然后在靜寂中自言自語，甚至還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不可能。不可能。它不會爆炸。百分之百的安全性。反應(yīng)堆不會出事故。狗東西。”

就這樣，他沒完沒了起來。暴怒地將文件一拋，紙張飛落滿地。抓住一個人——就手的人又是書記，開始搖晃他。

“不會出事故！不會出事故！不會出事故！”

書記的五臟都被顛了出來。一時間仿佛火藥桶被點燃，所有人都絕望地?fù)湎虮舜?，大失常態(tài)，大喊大叫，將軍毫無意義地抓著槍套，把眾人拉扯開，累得筋疲力盡。

大領(lǐng)導(dǎo)扭轉(zhuǎn)肥大的身軀，他已經(jīng)站定，捂著胸口。突然看見自己面前的地上有一個人，清醒過來：

“是誰？”

卡貝什正匍匐在地上撿文件。急忙站起來，條件反射起了作用。

“誰，是誰？”

大家也都跟著領(lǐng)導(dǎo)清醒過來，停止喧鬧，喘著粗氣：這是怎么回事？！書記半死不活，把眼鏡碎片從地上撿起來。

“自己人，是我們的人……剛趕出去又溜了回來，混蛋！我們市黨委輔導(dǎo)員！”

大領(lǐng)導(dǎo)看著卡貝什。

“你們，把這個搞不清狀況的家伙捆起來，行了！我們這是怎么一回事！”

不受歡迎的目擊者仍然瞪大眼睛，像掉進水里的雞，茫然無措。

“搞不清狀況的家伙？你們倒是問問他看！”

輔導(dǎo)員忙道：

“我拿黨證作保證真的沒搞清?！?/p>

這時，領(lǐng)導(dǎo)向他示意：跟我來！卡貝什難以置信，急忙緊跟在后。大家都不明所以，而他們已經(jīng)飛快走出了地堡。

領(lǐng)導(dǎo)并非無緣無故叫輔導(dǎo)員跟著自己，他要他做向?qū)А?/p>

“去那個四號反應(yīng)堆，不管它在哪兒，沒出息的家伙。帶路！走！”

那一群手下有人追上來，跟著他們擠上了“伏爾加”汽車。他們行駛在昏暗的電站區(qū)域內(nèi)。領(lǐng)導(dǎo)和司機坐在前排。

“戈列利克，你手上的儀器標(biāo)度是什么樣的？”

“廣島也夠用?！?/p>

“給我?？只诺娜烁静粫y量！”

卡貝什開始進入角色：

“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對?，F(xiàn)在向右。好了，直行，不會走錯了！”

“到止擋塊！”領(lǐng)導(dǎo)毫不猶豫。

被燒黑的通風(fēng)管和房屋建筑在黑夜中顯現(xiàn)出輪廓。火滅了，在建筑內(nèi)部深處，反應(yīng)堆發(fā)出的轟隆聲越來越巨大，黑煙直往外冒。

領(lǐng)導(dǎo)評論道：

“嗬，老頭發(fā)火了！是沖我們嗎，戈列利克？”

“它還是小孩子，毛頭小伙。1975年啟用的！”輻射測量員以同樣的語氣回答道。

“哎喲，你這調(diào)皮鬼！”

“和我父親一樣！”

“他父親是誰？”

“設(shè)計者多列扎爾！”

測量儀器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有反應(yīng)了。領(lǐng)導(dǎo)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xù)逗測量員。

“不對，戈列利克！全賴你自己！”

“怎么會這樣？”

“嘿，戈列利克！”

輻射測量員神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

“三百。三百多！四百倫琴，我們怎么辦！”

“別胡扯了，戈列利克！”領(lǐng)導(dǎo)還在笑。

“這是電子儀器測量的結(jié)果！”

“越發(fā)胡扯了！”

戈列利克大叫起來：

“那邊地上有石墨！完蛋了！反應(yīng)堆完蛋了！完了！倒車！五百！我們怎么辦，去哪兒？”

前路阻塞，千瘡百孔的建筑，昏暗中的混凝土碎塊……確實都被石墨染黑了！

領(lǐng)導(dǎo)看不見也聽不見。

“到止擋塊！”

“六百！”

輻射測量員拋開儀器，從后面勒住司機。

“去哪兒！倒車！完蛋了！我們！完了！”

司機慌了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聽誰的。慌亂中他掛錯了擋。汽車熄火，再點火已然發(fā)動不了，汽車正對著阻塞物停下，真及時。

領(lǐng)導(dǎo)責(zé)備他：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別在火花塞上省錢！”

司機還嘴頂撞道：

“多少次！我剛剛才買的！捷克人凈弄些水貨給我們！”

這時，領(lǐng)導(dǎo)大叫一聲。肥胖的身軀跌出車外，比誰都快，跑起來?？謶指兴查g向他猛撲過來。

匆忙中他抓住以奔跑見長的輔導(dǎo)員，領(lǐng)導(dǎo)突然之間變得動作敏捷、身手矯健。他巧妙地用輔導(dǎo)員做盾牌擋住反應(yīng)堆，擋住看不見的射線，卡貝什很有用處。

他們后退，摔倒在泥地上，掉進消防隊員們澆出的水洼里。輔導(dǎo)員跳開一些，但是胖子再度亦步亦趨地跟上，像不倒翁一樣彈跳起來，出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的地方。他再度摟住輔導(dǎo)員，不放松，詭詐地不斷將他轉(zhuǎn)向反應(yīng)堆，死咬住不放。

“我是馬洛維奇科，州委第二書記?！?/p>

“我知道！”

卡貝什已經(jīng)在他的懷抱里殺豬似的無望地尖叫起來。拼盡全力掙扎，想擺脫自己背負(fù)不起的重荷，胖子絕望地咬住他的手。

輔導(dǎo)員擊打馬洛維奇科的臉，此時條件反射又起了作用，另一種反射。他幾乎是將手從領(lǐng)導(dǎo)的牙齒縫里撕扯出來，跑開。跑得比追隨領(lǐng)導(dǎo)時的速度還要快。

司機仍然像個木頭橛子似的站在自己的“伏爾加”車旁，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汽車就在這里，四個輪子，死亡在哪里呢？

卡貝什在飛奔,反應(yīng)堆對著他的后背放射。輔導(dǎo)員曲線行進，壓步，借阻塞物躲避。在開闊的地方，他完全只能靠極力壓低身子躲避射線，不然就像蟲子一樣在地上爬，還能怎么辦？

他剛鉆進機器間就像被開水燙到一樣馬上跳出來。里面確實有開水突然從天花板澆到頭上，走廊到處都是殘瓦斷片，碎玻璃，一片狼藉，還有煙、煙……這情形別說救命，死亡道別倒正是時候！

又有一個人和他一樣向大門口沖去，卡貝什在昏暗中細(xì)看。一對人兒沖出大門外。當(dāng)輔導(dǎo)員在公路上追趕上來時，書記笑了。

“共產(chǎn)黨員們，前進！是不是，瓦列爾卡？”只不過他又加快了步伐，換了一個速度，“卡貝什，說真的，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我已經(jīng)是一頭霧水了！”

他們奔跑著。費力地跟上彼此。書記突然大叫起來：

“可我上去了。到了最上面。連特種化學(xué)區(qū)也進去了！馬洛維奇科逼我去的，是吧？瓦列爾卡，我……我從高處看了看反應(yīng)堆，嗬，它撕裂的大嘴！我算是了解原子能了！”

跑累了，沒辦法。他們一步一步走。但是公路突然拐了個彎，于是卡貝什開始學(xué)著馬洛維奇科的樣子借同行人躲避，毫不客氣。反應(yīng)堆又開始正對著他們放射了，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書記沒有覺察到，越來越焦慮不安：

“反應(yīng)堆完蛋了，就像二二得四一樣明顯不過?？墒俏覅s很想，卡貝什……嗯，跳進它的大嘴里會很有意思，你不信？這么一跳——就成勇士了！突然之間特別想！”

路又拐了一個彎，輔導(dǎo)員安全了，不再左右挪騰。他們再度經(jīng)過冷卻池和兩岸鋪砌好的溝渠，晨光已經(jīng)在水面上閃耀。

書記從高高的云端跌落下來，他看看前方，生活的人們。

“我們怎么辦？必須趕快離開這座城市。瓦列爾卡，越快越好。就現(xiàn)在，不能停留！”

但是，這時又有另外一些想法遮蓋了恐懼，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擠眉弄眼。

“這么一來，馬洛維奇科也完蛋了，是吧？是不是？瓦列爾卡，州委誰分管核電站，誰？就是他！好了，現(xiàn)在就像在玩跳駱駝吧？小虱子跳過去了，就是我們！嘿，那些個來來回回的調(diào)任，從上往下，再從下往上——這是主要的，明白嗎？你明不明白？”他還在高瞻遠(yuǎn)矚地為自己盤算，顯然盤算清楚了，精神完全振奮起來：“不，卡貝什，我們不能放棄！早上來找我！就這么說定了！”突然一看，吃驚地說道：“已經(jīng)是早上了，好家伙！”

隨著白天降臨，天色越來越亮，只是謝爾蓋·彼得羅維奇的臉色怎么也沒有紅潤起來，依然是烏黑的。核照射太強烈，把人都照黑了，就連泛出的光澤都是褐色的。

“怎么了，瓦列爾卡？”書記急忙問道，因為卡貝什嚇得從他身旁跳開了，他一下子如墜深淵。青天白日下，謝爾蓋像個黑人一樣站在那兒，嘴唇哆嗦。“干什么？干什么？不，你干什么？”

他渾身氣力突然一下子被抽空了，搖搖晃晃，一聲長咳讓他喘不過氣來。好了，現(xiàn)在只剩下書記獨自一人，他什么也沒覺察到，也再沒有人需要他。他退到一旁，弓起身子嘔吐，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

輔導(dǎo)員過了很久還能聽見身后謝爾蓋·彼得羅維奇的咳嗽聲。只是他身上增添了力量，仿佛從領(lǐng)導(dǎo)身上得到了最后的氣力。他靈巧的雙腿再度奔跑起來，一直跑，腳步紊亂，沿途逮住什么人就借之躲避。一個女人被他摟得驚聲尖叫。

釣魚的人從他們的地盤回頭看，不明所以。他們像平常一樣坐著，整晚沒動，和釣鉤一起與池岸連成一體。

陽光已經(jīng)照亮了筆直的街道和人行道兩旁規(guī)則幾何形的房屋。簇新的科學(xué)城在前方熠熠閃光。

夜的進程仍如火如荼，剎不住車，似乎完全沒法停下來。但是生活從清晨開始就絆住人的雙腿，無謂地把人綁住，讓他哪兒也去不了。他敲開一扇宿舍的門：

“薇拉在哪兒？”

“洗澡?！?/p>

“浴室在哪兒？”

“往右走?！?/p>

“從我這個方向往右，是嗎？”

室友在床鋪上不懷好意地使眼色。

“向左走，錯不了！”

他的雙腿就像戴了鐐銬，不能自主?？ㄘ愂猜刈咴谧呃壬稀Ｏ裾緧徱粯诱驹谂杼瞄T口，洗完澡的女人濕漉漉地從門里不斷地迎面走出來。她們大吃一驚，不慌不忙地掩上浴袍。

“卡貝什·瓦利克！你變態(tài)！”

又一個濕漉漉的女人剛一出來，立刻被他拽住。姿色平庸，同樣穿著浴袍，頭上還裹著毛巾。不待她回過神來，他一聲不響拉著她在走廊上跑起來。女人和他一起跑，跌跌撞撞，和他一樣瞪大眼睛。

回到房間，他說：

“你……你快點。穿上衣服，快。”

他親自給她脫起衣服來。他想盡可能幫她。因為她已經(jīng)完全被這陣勢嚇得手足無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她甚至好像突然之間順從地配合起他來。浴袍在他笨拙的雙手之下發(fā)出撕裂的聲音。室友有了反應(yīng)，急忙從房間跑出去。

輔導(dǎo)員緊緊抓住可憐的人兒，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頭腦混亂。倒是女人清醒過來，照他胸口捶了一拳，為自己的軟弱報仇。

“卡貝什，你干什么？不，這到底怎么回事？你這雙爪子！喂，我不懂你的幽默！而且你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女人再看看自己手上的淤青，啜泣起來，向他撲去，無力地捶他。他也沒有躲閃，沒必要。

“走?，F(xiàn)在去搭火車?！?/p>

她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

“現(xiàn)在馬上？”

“對。快。去車站?！?/p>

“哎喲，我這就走。你要帶我去哪兒呢？”

她笑著，突然吃驚地止住笑。因為被他的臉色嚇到了。

“瓦利克，什么事？喂，說??！什么事？”

他費力地說：

“反應(yīng)堆轟隆一下?！?/p>

“反應(yīng)堆？”

哦，不，不應(yīng)該講出來的。

“轟隆一下徹底毀了。昨夜。是的。爆炸。核爆炸?！?/p>

女人不懂，徹底慌了神。

“怎么樣？”

“輻射。你收拾一下。越快越好?！?/p>

“好?！彼皇屈c了點裹著毛巾——她身上只有毛巾還完好無損——的頭。接著猜到了：“就是昨夜他們剛好進行的試驗？按計劃進行的？四號機組？”

“就是?！?/p>

她依然站在房間中央，一動沒動。

“瞧吧，什么也不宣布，集體沉默！瓦利克，你是從哪兒得知這些機密的？從自己的黨組織？”

“從黨組織，對。”

她笑了。

“多么扭曲的系統(tǒng)?。鞯脚奚崃?！”突然叫起來，“不！瓦利克！你想想自己在說什么！要掉腦袋的！你受到輻射了，是真的？骨髓被熔化了？不可能！沒這種事！不！”既然連說都不應(yīng)該，那就更不應(yīng)該相信了。她坐到床鋪上，雙手捂住臉?！疤靺?！”她不相信他的話，但不能不信他的臉色?！巴呃?，你可別發(fā)瘋，我要瘋了！”于是她抓狂起來，就這樣，在房間里亂轉(zhuǎn)：“錢！對！有了！還要找護照，護照！”

時間對于兩人而言，同樣都在匆匆地流逝。對她而言或許更快。她幾乎全裸著在房間里跑來跑去，他沒有扭過臉去。兩人都忘了他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快點，薇拉！走吧！快點！”

她收拾完，站到他面前。

“找不到護照！到處都找不到！現(xiàn)在干什么？怎么辦？”

卡貝什露出扭曲的笑容。

“毛巾可還在頭上！”

他們飛奔著沖到走廊。走廊上，女人們已經(jīng)設(shè)了關(guān)卡等在那里。

“啊，被逮住了！你們這是去哪兒！好像有點不對勁！”

卡貝什和薇拉鐵青著臉往外擠，用上了胳膊肘甚至拳頭，嬌弱的哨兵們委屈地啊啊叫。但是好奇心愈發(fā)強烈。

“瓦利克！薇羅契卡！這是怎么回事？你們兩個突然在一起了？”

還有一個在他們身后喊著：

“薇羅克，換班了，沒忘吧？今晚你值班！”

街上，他像火車頭一樣拉著她的手牽著她走。

“加把勁！快！”

她在后面，腳步聲噔噔噔，問道：

“瓦利克，說實話，你為什么會立刻來找我呢？”

卡貝什嘟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

街上已經(jīng)有來往的路人，休息日，大家不慌不忙。都是一家子，帶著小孩?？匆娺@一對人兒一大早就著急忙慌的，很奇怪。還有人及時閃到一旁，以免被他們踩到。要知道這確實有可能，她慌不擇路地飛奔著，不管不顧。

但是，原來還有一個人和他們一起在跑，他們沒發(fā)現(xiàn)。

“瓦列拉，”他開始吹起牛來，“你看看我！你看看，什么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運動員先生！”這個穿著過長的運動褲的傻瓜不肯閉嘴：“瞧，我拿定主意：要么不練，要練就現(xiàn)在。早上！清新空氣！哪怕是一點一點地！要的是意志，瓦列拉！”

他們拐了彎，還是沒法擺脫他。他跟在他們后面加快步伐，因為有人陪練而感到高興。

“瓦列拉，要是得空，你私下跟彼得羅維奇說說！我可有點兒猶豫不決啊！從河對岸來我們這兒參加節(jié)日慶祝的合唱隊，該往哪兒安排！小伙子們都是優(yōu)秀的共青團員，我真是絞盡了腦汁！”

他們從馬路跑進了矮樹叢，徑直穿過樹叢。只剩下那個戴眼鏡的家伙，他對泥洼有所顧慮。

薇拉已經(jīng)氣喘吁吁。

“瓦利克，我跑不動了！不行了，不行了！”

“趕火車！時間很緊！”

這時，他們在樹叢后，從小山上看見了反應(yīng)堆。它仿佛在向他們逼近，突然間沒有腳也能走動了。它還在不滿地轟隆隆地叫，在白日下冒著黑煙。

卡貝什和薇拉站住，著了魔一樣站著，一動不動。然后跌跌撞撞地從山丘上向下飛奔。向下滑，折斷了矮樹叢。

上了馬路，繼續(xù)跑。只是這會兒薇拉突然比他快起來，調(diào)過來拉著他走。她轉(zhuǎn)過身時，卡貝什清楚地看見她眼中流露出恐懼，嘴唇顫抖：

“瓦利克，瓦利克！”

他吻她，難以自制。兩人在馬路中央連成一體，難分難舍。他們就這么站著，忘記了一切。

“爆炸得好。”薇拉柔聲道。她笑起來，他還是沒有松開她?！摆s火車，瓦利克！”

他們再度跑起來。還有最后一程急行軍。在轉(zhuǎn)角處，一個廣場展現(xiàn)在眼前，還有兩層的車站樓。

然而一切才剛剛開始就突然結(jié)束了。因為薇拉絆了一下，站住。

“鞋跟！”

“什么？”

“鞋跟斷了！”

卡貝什在廣場中央叫起來：

“你為什么穿這雙鞋，你明知道！”

“這是我出門穿的鞋！”

“我就是說呀！”

她也叫起來：

“今天就是放假出門的日子，不是嗎？”

卡貝什重新拉起她的手：

“光腳吧！趕火車！薇爾卡！行了！”

“馬上，好吧，瓦利克！”薇拉只是點頭，卻一動不動。甚至抽出手，撿起鞋跟，毫無意義地把它往鞋子上裝。

火車在很近的地方發(fā)出哐啷哐啷的響聲，開動了，完了?？床灰姷牧熊噯T將車門關(guān)上。鐵軌在車廂下面嗡嗡地響。

兩人站著。薇拉照慣例用手捂著臉。

“好吧?！笨ㄘ愂舱f，他還得安慰她，“喂，你怎么了，怎么了？”

“你沒有拋下我?！?/p>

“這不是很好嗎？”

她抽泣：

“你本來可以自己走！”

“我還以為你心疼鞋子?！笨ㄘ愂舱f。

她立刻把手從臉上拿開。

“瓦利克，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嗎？”

“想到什么？”

“托姆卡那兒今天剛好有進口貨運到商場，羅馬尼亞船形鞋，怎么樣？”

“是?！?/p>

“‘是’是什么意思？”

“我們?nèi)ァ！?/p>

“不，說實話，我們接下來怎么辦，我這樣光著腳，你瞧？是不是，瓦利克？”

他們已經(jīng)走起來。但她還是要確認(rèn)一下：

“我們?nèi)ツ膬?？?/p>

“去托姆卡那兒?！?/p>

結(jié)果，他自己也光著腳領(lǐng)路，只是這會兒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她的眼淚干了，仿佛沒有流過。

她一雙接一雙地試穿那些船形鞋，全都不合她的意，她抓狂了。她還非得從凳子上站起來，秀給卡貝什看，他每次都遞個贊許的眼色。托姆卡端著鞋盒跑前跑后，竭力滿足女友的要求，已經(jīng)筋疲力盡。排隊的人發(fā)牢騷也無濟于事。

再一次適時地遞完眼色后，他靜靜地走過大廳，笑容僵在臉上。然后他擠開星期六的購買人群，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大街上，他沒有躲避，撒開腿飛跑。聳肩縮脖，下巴貼著胸口，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在路口，他奔跑著抓住了一輛卡車的后擋板，沒有多想。被人拉上車后，他急忙跪著往車廂深處爬，縮在角落的工具中間。

而乘客們坐在長凳上彼此擠得更緊一點兒，似乎在等著他。

“喲，這是誰上來了？”

“是誰，瓦列拉，卡貝什·瓦列拉！帶來了領(lǐng)導(dǎo)的訓(xùn)示！”

他們的酒瓶在帆布篷下游蕩，從一個人手上傳到另一個人手上。

“講話，瓦列拉！我們從附件廠來的！休息日去參加農(nóng)業(yè)作業(yè)，就是這么回事！工農(nóng)聯(lián)盟！烏拉！”

酒瓶輪到了卡貝什手上。

“喝吧，瓦列拉！不然你都干得脫皮了！”

客人喝完了，開始往外爬。跪在地上，從工具上，怎樣都行。他翻出車外，沒影了。

主人們感到委屈，緊隨他探身車外。

“瓦列拉，這是怎么回事？好歹吃幾口東西呀！”

卡貝什沒有回頭，他已經(jīng)顧不得了。接著，恐懼冷冰冰地冒了出來，他把它從臉上擦掉，就像在大哭一場之后擦去眼淚。往回向商場飛奔而去，他還能去哪兒呢。

薇拉坐在自己一直坐的地方，試鞋凳上?？ㄘ愂舱镜搅俗约旱奈恢蒙希芗皶r。

她再次站起來，但難掩笑容。他用不著再遞眼色，現(xiàn)在需要另一樣?xùn)|西。

“瓦利克，這個，你能湊十盧布嗎？”

在街上，她姿態(tài)夸張地將舊鞋扔進垃圾桶里。

“倒霉的鞋！”

卡貝什突然一言不發(fā)緊緊摟住她，她不明所以。

“瓦利克，你干什么？”

他依然摟著她，沒有松開。

但他們馬上開始拉著對方往相反的方向走，誰聽誰的，又是件麻煩事。

“瓦利克，等等！”

“不！夠了！”

“我想起來護照在哪兒了！我們走！”

“不要護照！”

“我沒證件怎么行，能去哪兒？”

“你開始饒舌了。我已經(jīng)聽出來了！”

他們差點兒沒打起來。她粘在他身上。

“瓦利克，護照在朋友們的餐廳那里，在他們那里！借吉他時留下作抵押了！他們的護照也都抵押出去借樂器了！我們現(xiàn)在去拿，很快！喂，瓦利克，你明白了嗎？”

“關(guān)于護照？”

“還有關(guān)于朋友們呢？”

“我明白鞋的事?！笨ㄘ愂舱f。

他甩開她。自己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但是她追了上來。就像被繩子牽著一樣，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面。

卡貝什問：

“他們在餐廳干什么，你的朋友們？真選對了時候，不是嗎？”

薇拉竟然略帶責(zé)備地?fù)u了搖頭。

“他們又不知道時機不對。瓦利克，只有我跟你知道。他們在工作。”

“這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p>

“這叫‘星期六’?！?/p>

他表示同意：

“也對。賺小費的黃金時段?！?/p>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懷戀。

“啊，記得嗎？五年前你和他們一起打鼓？”

“不，忘了。”卡貝什說。

薇拉笑了起來。因為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餐廳旁邊。卡貝什站住，難以理解。走來走去，自己領(lǐng)的路，真是怪事！

“你明不明白，”他問，“這城里不能待了，根本就是死路一條，明白嗎？”

“是，是！”

“抓緊每一分鐘！”

“我明白！”

他揚起手，幾乎要打到她。手又自動縮了回去，藏進了口袋里。

薇拉看見了。

“手怎么了？”

輔導(dǎo)員不在意。

“被狗咬了。”

“瘋狗！”

“盡快。是的。對不起?！?/p>

餐廳門在開關(guān)時發(fā)出砰砰的響聲?？腿藗兡弥ú粩鄟淼剑际莵韰⒓踊槎Y的。

“我去去就來，很快?！鞭崩f。

“去吧?！?/p>

但她仍然沒有走開。臉上突然現(xiàn)出驚恐。

“要是火車再也不停了怎么辦？嗯，開過去不停？”

“那怎么會呢？”

她冷笑一下，似乎知道他要這么說。

“誰想接觸有放射性的東西？”

卡貝什囁嚅著，想到了應(yīng)對的話：

“我們坐汽車。表決吧?！?/p>

不，她決定非要讓他無言以對不可。

“如果……如果已經(jīng)封鎖了呢？那又如何，怎么辦？”

這回輪到他笑了起來。

“那就靠你的鞋跟了，薇拉！鞋跟簇新的呢！”

就這樣吧，她隨著客人們走向大門。回過頭來。

“你跟我一起去？”

“是誰的護照呀？”

她保證：

“好，瓦利克，我馬上！”

無疑，她一去不回頭，他一直沒看見她。她已經(jīng)在舞臺上拿著麥克風(fēng)邊唱邊跳。發(fā)型、衣服都變了。他沖進大廳時，她隔空向他拋了一個飛吻。

他暴怒地向她擠過去，臉上是絕望的神情。但生活再度在途中礙手礙腳，親熱地綁住他的手腳，讓他哪兒也去不了。婚禮人群中有人抓住卡貝什，死死抱住他。甚至無限熱情地把他撲倒在地，醉醺醺地瞪著他的眼睛?？腿藙t是拼盡全力地抵擋，困惑地大喊大叫，結(jié)果都一樣，還是和眾人一起樂和起來了。

這還不夠，眾人催促：

“卡貝什，來！和我們一起，瓦列爾卡！親愛的，剛說到你，你就出現(xiàn)了！晚到總比不到好！來吧！一次性舉行三個共青團婚禮呢！”

于是卡貝什加入了狂熱的人群中，跳舞跳到筋疲力盡，像在尖叫又沒叫。仿佛他自己沉浸于狂歡中不能自拔，他也確實無法停下。

新郎一把托起他：

“說話，瓦列爾卡！說話！講話！道喜！”

他掙脫：

“走開，彼得羅！”

新娘也在一旁，這不是她嘛。她的肚子已經(jīng)突起。也死死抓住他。

“祝詞！”

新婚夫婦不了解情況，生氣了：

“你到底怎么了？喂，瓦列爾卡，我們現(xiàn)在要敲開你的腦袋疙瘩查清楚！”

但他向薇拉走去，一步一步，目標(biāo)堅定。仿佛在人潮涌動的餐廳里也畫出了一條軌跡，就像在核電站里一樣。他擠到樂池前，貼近站定，昂起頭。她簇新的鞋跟幾乎要碰到了他的鼻子。

她再給他一個飛吻，深情款款地。然后又模仿他的樣子做出一副陰郁的表情。在歌曲中間起勁地打手勢鼓勵他：跳舞，跳舞！

他認(rèn)不出她了，她突然變成這樣讓他感到崩潰。他抓她的腳，她的船形鞋。但是她嬌媚地躲閃開，似乎在等著他，伸出手指朝他點點。情形甚至變成兩人在共同演出節(jié)目。

人群涌來，再度把他拉走。有人從后面緊緊貼著他的背，他順手也抓住一個人。抬起腿，跳延卡舞（注1），照薇拉的示意，和大家一起跳動起來。

人群像長龍般將卡貝什吞沒，向出口蜿蜒移動。在餐廳門外將人吐在草坪上疊成人塔。

在草地上，陽光下，彼得羅的鐵臂又讓他動彈不得——他就落在他旁邊。

“奶奶的，瓦列爾卡？有緣啊，怎么回事？到哪兒也分不開！”他的另一只手還摟著自己的新娘，強有力的臂膀?qū)⒘硗鈨扇送瑫r緊緊摟在自己的懷里，三人連成一體?！袄瓲柨?，這是瓦列爾卡！瓦列爾卡，這是拉爾卡！完畢！”

他簡短說完，轉(zhuǎn)而開始親吻新娘，而且是熱吻。感動、陶醉，差點沒留下眼淚。

拉爾卡卻不高興了。

“彼得羅，你嘴巴里怎么回事，電池味？”

“我好像沒吃東西！”彼得羅熱情洋溢地回答。

“那怎么搞的，簡直就是金屬味？”

彼得羅立刻找到應(yīng)對答案。

“或許是瓦列爾卡？瓦列爾卡吃了電池！”

拉爾卡抿著嘴，離丈夫遠(yuǎn)一點，肚子朝天仰臥。卡貝什也想趕緊遠(yuǎn)離這場家庭小紛爭。

“別動?！北说昧_喃喃道，再度將他按在草地上。

人們從旁邊經(jīng)過，露出笑容。

彼得羅突然不高興地輾轉(zhuǎn)反側(cè)起來。

“瓦列爾卡，為什么會那樣？”

“什么事，彼得羅？”

“我嘴里真的臭嗎，金屬味？我倒是覺得，是不是原子狂人們又闖禍了？據(jù)說昨天晚上四號機組出事了，你沒聽說嗎？”

卡貝什立刻回答道：

“水箱炸破了控制保護系統(tǒng)?！?/p>

拉爾卡從丈夫肩后探出頭。

“那是什么鬼玩意兒？”

“應(yīng)急水箱。一百一十立方米的鬼玩意兒?！?/p>

“像毒蛇！”彼得羅懂行地點點頭，“這么說還不要緊，是吧？”

“在可控范圍內(nèi)?！笨ㄘ愂惭劬Χ紱]有眨一下。

彼得羅放在他胸口的手抖了一下。

“瓦列爾卡，你怎么回事？奶奶的，心跳得像擂鼓！”

沒法逃避了。還有拉爾卡，欠一欠身，從丈夫肩后凝神看他，驚慌的眼神死死盯著他。

彼得羅突然把臉湊近。

“你記不記得，老伙計？你不記得我們剛復(fù)原到這里參加建設(shè)的情形了，你和我？就是這個四號反應(yīng)堆！在下面修隧道？不記得嗎，我們曾經(jīng)整日整夜躺在泥堆里，你還折斷了腿？嗯，瓦列爾卡？”他笑了，含著醉意和眼淚向他眨眼，“嘿，可是接著你就鯉魚跳龍門！飛上了天！”

“好疼！”卡貝什說。

彼得羅壓在他胸口的重手漸漸放松，從老伙計身上移到拉爾卡身上，撫摸她的身體、脖子、熾熱的臉頰。趁著金屬味的熱吻進行之時，卡貝什從小兩口旁邊溜走了，他們沒有覺察。

他再度回到餐廳，還能去哪兒呢。中間休息時間，服務(wù)員們在空蕩蕩的、混亂不堪的大廳來回走，查看從桌上掉到地上的餐具碎片。樂隊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卡貝什立刻往餐廳內(nèi)部走，在昏暗的走廊上，他幾乎是朝著每一間雜物間里都要張望一下。薇拉自己從一堆箱子后面向他急忙跑來，預(yù)先抬起手采取自我保護措施。

“瓦利克，朋友們預(yù)先收了錢，我沒辦法！我一來，歌錢已經(jīng)給了，嗬，我非唱不可！我什么也不知道，瓦利克，他們收錢的時候也不知道會突然發(fā)生這種情況！現(xiàn)在他們自己也害怕了，進退兩難，不表演不行！我能去找你嗎，不行，你好好想想！想想！”

結(jié)果反倒像是她在追趕他。伶牙俐齒的女人一口氣迸出許多話，如泣如訴，讓他完全沒法反駁。

“哎喲，瓦利克，你可不要走開，我還要再待一會兒，很快！你不會走，對嗎？不會走，我知道！”

一切可都是事實。護照和鞋子，現(xiàn)在進退兩難的處境。當(dāng)然，還有他不會離開她這件事。

“這么說，你告訴他們了？”卡貝什問。

她的反應(yīng)是驚訝。

“當(dāng)然啰。你本來就想告訴他們的，不是嗎？”

“我怎么會？”

“嘿，你的確不會親自講，而是希望我告訴他們，難道不是嗎？”她放下手，整理一下新發(fā)型，危險過去了，“瓦利克，誰讓你進餐廳的？”

“事出偶然。”

她狡黠地沖他點指頭。

“叫我一個人來找他們，你自己不來？這也是偶然？啊，瓦利克？”

他突然窘住了，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完全不知所措。

“瞧，反應(yīng)堆也是偶然爆炸?！鞭崩娊馍羁痰卣f，梳著新發(fā)型的她同時也進入了新角色。她再次數(shù)落：“你根本沒必要這樣，順便說說，朋友們說的凈是你的好話?！?/p>

“好朋友?！笨ㄘ愂参⑽⒁恍?。

“而你呢？”

“我也是?！?/p>

“既然都是好朋友，這種種恩怨是怎么回事？”薇拉咬住不放。

他已經(jīng)疲于應(yīng)對。

“什么恩怨，什么恩怨？讓他們?nèi)グ桑　?/p>

她深以為然：

“生氣了？瞧，瓦利克，這就對了！”

“朋友！”卡貝什說。

從他身后傳來應(yīng)答聲：

“我們來了，約翰尼！”

原來，他以前叫約翰尼。他參加了一場演出，自己不知道，還很努力。因為朋友們——那些樂手——就坐在儲藏室的箱子后面。

“還在鬧別扭？”吉他手感到奇怪，“喂，我們到底怎么辦？在災(zāi)難性時刻，朋友們團結(jié)在一起，你們那邊怎么樣？”

“我們的人干工作，然后拿錢?！笨ㄘ愂舱f。

“然后反應(yīng)堆爆炸！”

大家各自隨意就坐，有的在箱子上，有的在地上。臉龐因恐懼而扭曲，同時卻又帶著笑。吉他琴匣敞開扔在一旁，里面沒有錢，大家甚至忘了收小費。

鍵盤手大聲叫道：

“約翰尼，婚禮要壞事了！要壞事了！明白嗎？我們偷偷溜走，他們會追來！那些共青團員！你明不明白？”

不，他不明白。

“噢？怎么樣？”

“但是如果我們現(xiàn)在直接出去把實情說出來，那全城的人都要逃跑！到時候究竟會怎么樣，約翰尼？”

“到時候約翰尼就要被槍斃?！奔种赋觥?/p>

鍵盤手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那是為什么？”

“制造恐慌。”

“根據(jù)戰(zhàn)時法律會怎么樣？”

“而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你大概宣誓了吧，約翰尼？”

大家隱諱地開著玩笑，說的離事實不遠(yuǎn)。卡貝什明白了，這是一出十足的鬧劇。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的角色，為什么他突然成了主角。

吉他手揭曉答案：

“我們的責(zé)任！必須做的！快點！走吧！外面還有很多事，不是嗎？行動起來，行動起來！既然活著就要拼命！如果我們還能活下去！”他悲嘆，差點沒哭起來，“哎喲，黃金星期六，多少人盼著！約翰尼，你……當(dāng)然，要等一會兒！在黃金時段，最黃金的時段，你以前會考慮很久嗎？”

不，顯然這還不是事情的終結(jié)，絕對不是。他們連動都沒動。還有一個人和他們一起坐在箱子上，也是樂手，問題原來在這里。自始至終他把胡子埋在強健的胸膛上，一動沒動。原來是他拖了整個樂隊的后腿。他不是死了，而是爛醉如泥。寂靜中響起他驚天動地的鼾聲。

“我們這兒也有一個反應(yīng)堆，約翰尼！”吉他手訴苦。

他們開始搖晃大胡子，證明給卡貝什看。為了有說服力，甚至用腳踹他。

鍵盤手再次配合演出，雙手一攤。

“沒用！”

吉他手又悲傷地嘆了口氣。

“你是鼓手！”

表演結(jié)束，大家意味深長地看著客人，目光如饑似渴。“脈沖星”業(yè)余樂隊成員全體到齊。

“喂，約翰尼？”

卡貝什問：

“什么？”

“不明白？”

“不明白?！?/p>

“你代替他！”

他笑了，在絕境中用目光搜尋薇拉，除了她還有誰。而她突然人間蒸發(fā)了。是她把他硬拉來，當(dāng)然要躲得無影無蹤。

大家千方百計說服他：

“想想年輕的時候，約翰尼！你是怎么樣的！”

“我們很急，約翰尼，很急！沒有你不行！”

現(xiàn)在輪到他們感到奇怪，不理解。

“那你為什么要來？”

“我為什么？”

“我們也不明白！你到底為什么突然來找我們，很想知道？”

走廊遠(yuǎn)處傳來搖搖晃晃的腳步聲，婚禮上已經(jīng)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不滿地說：

“野夠了吧，小伙子們！你們到底在那里干什么？沒舞跳完全冷場了！”

在儲藏室還有另一個樂手一直像老鼠一樣和他們坐在一起，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是吉他手，不過是低音吉他手。但他不是睡著了，不，他甚至非常警覺。這不，他驚慌地一下子跳起來，飛身到窗子旁。吱呀一聲，窗扇在寂靜中微微打開，低音吉他手面容扭曲，一拳砸去，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窗扇上?？磥硭遣幌肜^續(xù)演了。玻璃咔嚓碎落，春風(fēng)暢快地涌入儲藏室。

他的樣子變得很滑稽，怕被碎玻璃弄傷頭，于是用手掌護著，而被割傷的樣子尤為可笑。眾人肚子都笑破了，完全沒辦法止住。他自己也哈哈大笑，看到自己的血，簡直抓狂不已。

吉他手沒有朝卡貝什看，突然輕聲叫道：

“瓦列爾卡！”

“我是瓦列爾卡？”

“和我們一起把那些鍶當(dāng)最后一杯壯行酒，嗯？搭救一下?！?/p>

于是他們起身，魚貫走向大廳，知道他也會跟著他們?？ㄘ愂驳碾p腿再度機械地走動起來。而薇拉突然冒了出來，居然還能一邊走一邊吧嗒親一下他的后腦勺。

只不過這是多么甜蜜的絕境啊，他一坐到鼓架后馬上進入忘我狀態(tài)，甚至激情澎湃，連帶消沉的伙伴們也幾乎跟著他激情迸發(fā)。鼓槌就像長在他手上，腳下的踏板也那么熟悉，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余下的一切——他曾經(jīng)放棄打鼓——反倒像一場騙局。

裝飾音和三連音符交替出現(xiàn)，而不是起修飾作用。還出現(xiàn)了只有雜耍舞臺上的鼓手才能做出的表演。他靈巧地敲擊出一連串顫音，夸張地將鼓槌拋起來，一下左手，一下是被馬洛維奇科咬傷的右手。覺得枯燥，又拿起鼓刷敲起來。樂隊成員只能彼此焦急地互使眼色，不知道怎么跟上他。

接著開始向他示意：停下來。因為該表演的已經(jīng)表演完了。是時候撤退了，越快離開越好。低音吉他手一不小心對著麥克風(fēng)把這話說了出來，脫口道：

“夠了，約翰尼，夠了！我們撤，完了！”

恐懼一點也沒有減退，他滿臉寫著“廣島”。其他成員已經(jīng)開始不加掩飾地在觀眾面前對他擺手，但是鼓手先生看不見也聽不見。撐起一場婚禮——還有誰能做到，也不是誰都能做到，他沒有離開舞臺，而是帶著自己的鼓鉆入漩渦中心。

更有甚者，他突然超出節(jié)目安排收起錢來。他急迫地接過鈔票，也對著麥克風(fēng)說道：

“送給齊奈達(dá)和科良！祝生活和睦，心想事成！來自第三機組電工的祝福！”

下一回他宣布：

“這首歌送給會計員莉達(dá)！祝我們的美女幸?？鞓罚瑦矍槊罎M！由渦輪機車間調(diào)試工組送出！”

調(diào)試工們繼電工之后集體揮手以示確認(rèn)。

伙伴們一開始不樂意地跟著卡貝什，就像穿過針眼的線，似乎被逼無奈。一邊表演還一邊微笑，有什么辦法。然而不一會兒就按捺不住，自己也開始賣力賺小費，伸長手接錢。況且送上門的錢怎么能不拿，而小費已經(jīng)攥在手心，又怎么能不表演？只見薇拉匆忙地翻著大部頭手寫歌本，不斷重復(fù)，低聲說唱歌詞。幾乎為餐廳所有的人唱出了祝福。

餐廳的舞臺仿佛移動了，漂流著。臺上的他們和自己的樂器一起，就像置身小船之上，忘記了一切。黃金星期六來到了，它是怎樣的一天啊？

不久，群情再度激昂，或許更甚。他們在儲藏室數(shù)錢——自己的斬獲。

“為了一點兒小錢就野性大發(fā)！怎么塞口袋了？”

“誰說塞口袋了？全拿出來了！”

“我們都憑良心！”

“是約翰尼點燃了高潮?！?/p>

“的確是約翰尼?！?/p>

他們自覺地把戰(zhàn)利品丟到桌上，各人數(shù)目不一。丟進可以做大鍋飯的吉他琴匣里——正合用。

他們汗津津地坐著，一個個氣喘吁吁。

“團員們要把我們累死了，停不下來?！?/p>

一伙人中只有低音吉他手一直沉默。臉一陣紅，一陣白。絕望地問：

“難道，我們還要去演出？”

鍵盤手毫不懷疑。

“難道不去，錢多還會燙手嗎？再演最后一場！”

吉他手跟著他表示氣惱，這倆人一直是一個鼻孔出氣：

“況且我們沒有票子怎么行，怎么行？你的意思是我們兩手空空，走到哪兒是哪兒嗎，動腦子想一想！”

低音吉他手點點頭，苦惱地搓了搓酒糟鼻。自由自在的風(fēng)從打破的窗口吹到他憨厚的臉上，并沒有讓他感到冷靜。只有像火槍手一樣的長發(fā)被微微拂動。

卡貝什正確認(rèn)識到他的痛苦：

“你把他扛在身上？”

“誰？”

“不省人事的鼓手，還有誰？”

他們已然忘了還有一位強壯的打擊樂手，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鼾聲。要知道他也和他們一樣坐著，只是閉著眼睛。

低音吉他手打量一下，慌了神。

“我怎么扛得動他，怎么可能？”

“那么拋下他？我們跑？隨他去？”

“不行，不行！”

低音吉他手像個孩子一樣直搖腦袋，這下不再點頭了?？ㄘ愂矅?yán)肅地表示驚訝。

“什么——不行？我們不跑？那接下來怎么辦？”

這又是事實。不丟下他，大家就走不了。只不過這回不是薇拉巧妙布局，而是卡貝什自己給自己設(shè)下羅網(wǎng)。

吉他手看著這一幕，笑得喘不過氣來：

“約翰尼，你這一向去哪兒了，約翰尼！我們真想你！”

“我也是！”

“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小費。”

“干領(lǐng)導(dǎo)工作沒讓你感到厭煩嗎？”

“相反，讓我更精明。我占三分之一?！?/p>

“怎么，你們那里也有小費？”

卡貝什臉上掛著笑容。他和薇拉光著的腳丫一直避開主人們的視線在桌子底下互相蹭來蹭去。

不過鍵盤手沒有漏掉他的話。

“你為什么說三分之一？還是說真的？”

“說真的?！?/p>

吉他手感到不痛快。

“錯，約翰尼。加上薇拉我們有五個人，不對嗎？”

鍵盤手一如既往快人快語，要把事情說清楚：

“想得美！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拿三分之一，那是你單人獨奏，而我們在你旁邊制造噪音的時候，八輩子前的事了！”

卡貝什不明白。

“難道現(xiàn)在不是嗎？”

“什么現(xiàn)在？你是獨奏嗎”？

“你們是噪音。有氣無力。”

“你敢再瞎放屁？”

“你自己說的！”

吉他手還在笑。

“你過去是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約翰尼。錙銖必較！”

鍵盤手看準(zhǔn)時機，搶先撲向琴匣。但是卡貝什終究更加敏捷，他沒有撲過去，而是啪一下蓋上盒蓋，還命令道：

“口袋里是什么，拿來?！?/p>

鍵盤手沒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口袋里？”

“掏出來?！?/p>

“手，約翰尼?！?/p>

“除了手以外?！?/p>

“約翰尼，我全都放桌上了，你干什么？”

“還有。”

鍵盤手感到委屈，聲音顫抖。

“你怎么這樣，?。堪盐耶?dāng)什么人！老朋友了！約翰尼，你閉嘴！”

接著自己從口袋掏出錢，湊到約翰尼面前。

“噎死你！”

卡貝什指出：

“你們也沒怎么變嘛！”

他把錢放進琴匣，和所有小費放在一起。但是蓋子剛一打開，所有人就同時撲向桌子，開始搶錢。低音吉他手回過神來，幾乎比所有人手腳都快。大家互相推搡，目欲噴火。隨后各自站到角落，還在數(shù)各自有多少收獲?？ㄘ愂惨矒尩搅俗约旱囊环?，沒有吃虧。面孔扭曲，將戰(zhàn)利品分別塞進幾個口袋。

但接下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掉轉(zhuǎn)頭來。吉他手第一個將錢又扔回琴匣。其他人緊隨其后重新掏空口袋，沒有人提出質(zhì)疑。靜靜地將剛才心急火燎搶到手的東西放回原處，繼續(xù)到飯廳去演出，還能去哪兒呢。

仿佛作為總結(jié)，吉他手說道：

“小費沒有分配好！”

只是他們已經(jīng)完全沒辦法離開舞臺了。雖然疲倦早已蓋過了貪念，“脈沖星”樂隊簡直累得東倒西歪。但卡貝什卻瘋狂起來，突然嘶啞著嗓子唱起了陌生的搖滾歌。薇拉馬上站到他身旁，自編出二重唱。接著整個人坐到了他腿上。兩人當(dāng)著全餐廳人的面熱吻起來，這也是節(jié)目。

等到這一對兒也精疲力竭了，歌舞團向門口走去，這時新郎又堵住了路，而且是三個新郎一起，他們張開臂膀擁抱他們。其中一個甚至激動地將女歌手托舉起來。這是彼得羅。

樂手們央求：

“要唱多少，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不，他們不放行。

“我們到底要多少？再翻三倍！”

于是又開始演出，有什么辦法，臉上還得帶著笑。但接下來他們學(xué)聰明了，跑。一起從場上一擁而下，一下鉆出門口，真是前所未有。終于沖出去，逃脫了。

到了走廊上還在叨嘮：

“錢，他媽的，真可恥！共青團怎么那么快就泄氣了！”

“漏口袋！”

“得了，已經(jīng)掏空了！我們快點跑吧！”

“官最大的共青團員沒給小費，睡著了！”

“他是誰？”

“嘿，夜魔人（注2），是誰！讓所有人晚安！”

吉他手及時插進一嘴，問卡貝什：

“我們是在保密城嗎，約翰尼？”

“為什么說是在保密城？”

“話由不得我們說，讓別人說？還是現(xiàn)在可以說了？”

突然響起一陣大笑，簡直像失去理智。這是鍵盤手在儲藏室里打開了裝錢的琴匣。大家都走到近前，團團站定。同樣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最后，吉他手再度做總結(jié)——總結(jié)著錯誤：

“要是分配好了，就不會這樣了！”

琴匣里什么也沒有，空空如也。

大家簡直難以置信。

“等一等，這怎么可能？”

“看守的在哪兒，等一等？看守的呢？”

熟睡的大胡子已經(jīng)不再威懾性地坐在高于琴匣的位置了，原來如此。他現(xiàn)在在角落的地上安頓好了，雙手安靜地枕在亂蓬蓬的頭發(fā)下面。

情況清楚了。

“石膏模搬走了，原來如此！”

他們再一次沖出儲藏室。情況已經(jīng)完全明朗。

“服務(wù)員，是他們！不會有別人！”

服務(wù)員端著托盤在走廊上來回從旁經(jīng)過，進廚房，回飯廳。

“看見沒，有一個人擠眉弄眼？”

“怎么樣？”

“就是他！還在譏嘲我們！”

“那這個也擠眉弄眼了！”

“她也是！”

他們帶著笑，在箱子旁一字排開。什么辦法也沒有，只好回到自己的儲藏室。

低音吉他手隨后拿著幾瓶酒跑進來，剛好趕上。

“有來無往非禮也！”

“從哪兒弄的？”

“餐柜后面的箱子里！還我們的小費！”

鍵盤手接過一瓶，很高興。

“哎喲，紅酒！你怎么想到的？”

“順手，沒得選?！钡鸵艏秩鐚嵉馈?/p>

“要的就是它！和醫(yī)生開的方子一樣！閉著眼睛的選擇最正確！”鍵盤手贊許道，他已經(jīng)滿懷期待地說開了，“在別洛雅爾斯克核電站，據(jù)說，在核泄漏的時候就是給所有人喝克拉斯尼茨克酒！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直接灌下去，滿大街抓人。喂，來吧！消除放射性污染！”

吉他手也接過自己的一瓶。

“你說這是藥？”

“把鍶就酒送服下去，不對嗎？”

“有必要？”

“醫(yī)生開的方子，醫(yī)生！”

大家都遲疑了片刻，甜蜜地苦惱著。

“嘿，既然有必要那就有必要吧！”吉他手長嘆一口氣。

“醫(yī)生很快會給所有人開方子?！辨I盤手打保票，“就連區(qū)里也會撤銷禁酒令，記住我的話。酒會多得像流水，沒有限制。命令你喝克拉斯尼茨克酒！”

這下吉他手忍不住了，啞聲道：

“你別磨磨唧唧了！”

他熟練地用手一拍將瓶塞打掉。鍵盤手和低音吉他手對著酒瓶一陣猛敲，也打開了。

不過他們還是禮讓薇拉，讓她先喝一口。然后自己對著瓶口不停地喝起來，他們想起了卡貝什。

“約翰尼，你干什么？”

沒有人認(rèn)領(lǐng)的一瓶酒仍然立在桌子上，等待著。

吉他手嚴(yán)肅地解釋道：

“他離開我們以后就戒酒了。他們管得很嚴(yán)。從那時起，能想象嗎？四年了。沒錯吧，朋友？”

“什么四年。四年半了?！笨ㄘ愂舱f。

他們開始感到放松，開心起來。

“約翰尼，躲在被子里呢，不喝嗎，偷偷地？你們可都躲在被子里喝過！”

“你做皮下埋植了，約翰尼？”

“約翰尼有意志力！”

“我們也戒酒，怎么，不是嗎？曾經(jīng)戒過！”

卡貝什清醒地站著。又是一分鐘一分鐘的時光飛馳，時間換了一種方式在流逝。但是大家怎么能不喝酒，不惋惜自己的小費？接下來不再說話，喝，這是一件神圣的事。喝完再喝，那還用說？一瓶接一瓶，接連不斷。等著吧，別忙，盡管心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鍵盤手狡黠地朝低音吉他手點點指頭，再次打發(fā)他去拿酒。

“還沒有把所有小費喝回來，沒有！”

后者自己也心領(lǐng)神會，從儲藏室急急跑出去。

“行了！到此為止！”

“為什么？”

“卡拉巴斯不打鼾了！醒了！他是我們的大麻煩，卡拉巴斯！”

“別讓卡拉巴斯喝！昨晚沒注意！一滴都不能給他！不然他又要胡吃海喝！我們永遠(yuǎn)也走不了啦！”

低音吉他手已經(jīng)拿著戰(zhàn)利品回來了。

“我們也胡吃海喝了，不是嗎？”

“我們在消除放射性污染！”

“我們在等卡拉巴斯！”

“快醒了，行了，馬上走！他媽的，我還想活命呢！”

“簡直是強烈地想！”

“那就再喝快點！”

卡貝什笑著，未飲自醉。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也在和他們一起灌酒。甚至還適時地高呼了一下暗語，就像他也沒喝夠本似的：

“小費！”

麻利的低音吉他手再一次沖出去，一去一回，像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而他們一個個早已經(jīng)搖搖晃晃，卡貝什較其他人尤甚。突然，他看見吉他手熱淚盈眶。

“你怎么了，科良？”

“沒什么?！?/p>

“說，說。說出來?！?/p>

吉他手感動至深。

“就是你剛才唱的歌，就是它！一詞一句我都記得，約翰尼！”

“我也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反復(fù)在唱！四年來默默地！”

“可是嘴巴卻上了鎖！施蒂利茨（注3）！”

“就是！絕對不能唱出聲！”

“四年半！”吉他手露出笑容。聲音顫抖，繼續(xù)說道：“你回來太好了，約翰尼！我們一直在等你！”

卡貝什向他迎面走來，也熱淚盈眶。連科良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把卡貝什推開了?？屏挤堑珱]有擁抱他，而且揍了他一拳。突然又是一拳，再來一拳。他無法控制自己，一直打，一直打，不時發(fā)出酣暢的哼哼聲。鍵盤手馬上跑過來，揮拳猛擊。低音吉他手拿酒未果，飛跑進儲藏室，隨后也跟著加入戰(zhàn)斗，可惜眼眶下被揍出一塊烏青。他要向卡貝什報一劍之仇，正好逮到機會。薇拉沖上去拉架的時候，差點也挨了拳頭，他們可不會對她客氣。

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待。戲劇中總有最主要的一幕——高潮——現(xiàn)在就是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朋友轉(zhuǎn)眼翻臉，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拳，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還唱歌，人面獸心的東西！再唱?。]忘記！那記不記得你怎么誣陷我們？出賣我們！‘靡靡之音！必須唱好歌，我們的歌！’緊要關(guān)頭你就踩著自己人逃之夭夭？我們是蟑螂！你得到賞識了！唱啊，下作東西，唱啊，怎么不唱？我們聽著呢！唱！”

他也對他們吼，帶血的唾沫星子飛濺：

“要不是我！你們早就蹲大牢了！差一點兒全完蛋！你們！下三流的賣唱的，廢物！”

不一會兒他就不再吱聲，只有抱頭躲避拳頭的份。他們也只顧悶頭出拳，都清楚自己是為了什么。他的嗚咽聲毫無用處，相反只會激起他們的仇恨，讓他們出拳更重。

卡貝什倒在地上，沒有再站起來，他爬到角落里。他們也在他身上耗盡了最后的力氣，精疲力竭。勉力支撐著站住，但是還在彼此使眼色：

“說真的，我以為自己會打死他！”

“自己送上門來，混蛋！賣身求榮的畜牲！”

“約翰尼·列儂！當(dāng)自己是列寧！”

“害了多少人？趕盡殺絕，難道不是？是誰把我們逼到酒館駐唱的，是誰？”

“嘿，自己人唄！最可怕的就是自己人！”

這會兒他們開始欣賞低音吉他手臉上的淤痕。

“這下很明顯，小費都賺回來了！徹底賺回來了！”

他們在儲藏室里踉踉蹌蹌，已經(jīng)搞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現(xiàn)在別說逃跑，能站穩(wěn)腳步就不錯了。站不住，跌坐在箱子上，頭像小雞啄米似的。

“沒有最后一杯上路酒了！等醒過來，橫豎要死！上哪兒找呢？”

“不要睡，那會醒不過來的！不能睡！大家都睜開眼睛！”

“我們本來就沒睡，誰在睡？我們在等卡拉巴斯！”

就在這會兒，他們的頭已經(jīng)趴到了桌上，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呼呼聲，就這樣。而卡貝什卻在角落恢復(fù)了氣力。再度四肢著地，然后跪著，站起來，看樣子還行。他徑直走向吉他手科良。將他提起來，擺在自己面前?？屏嫉难劬ξ⑽⒈犻_，眼中既沒有仇恨，也沒有虛偽的淚水，他甚至沒有真正清醒過來。

又是一番不雅的撕扯。不過剛才是三對一，而現(xiàn)在是清醒的對喝醉的，科良的腦袋只能在拳頭下無助地晃蕩?？ㄘ愂膊煌５卮虬?，打啊，接著不打了，卻掄起酒瓶在他的少白頭上狠敲一記，好一個卡貝什。他手邊剛巧有一個空酒瓶，正好合用。

薇拉再次撲過來拉架，他著實不客氣地狠狠搡了她一把。推開她，甚至緊跟著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盡管她是個女人。

然后箭一般飛出了儲藏間。

他稍稍擠開排隊的人，還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把女售貨員從柜臺后面拖出來。差不多是用腳踢著把她趕往輔助用房，進了食品庫，還是用腳，把女人們都趕出去。在大嬸耳邊低聲說了句“共青團探照燈”（注4），他還能怎么說呢。而在他拉著她走的時候，她驚惶失措地說道：“沒有送來！一瓶也沒有！”但是突然間被他的粗手粗腳弄得興奮，哈哈大笑起來，于是他把她的臉按進空箱子里：“藏在哪里，快說！”在逼迫之下她找出一瓶酒：“哎喲，你真是！”接著被他粗魯?shù)睾煤脨蹞崃艘环终页鲆黄?。但?dāng)他要第三瓶時，她憤怒地照他胸口搡了一把，相親相愛到此為止。

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兩瓶之外又要到了兩瓶，這種事他很在行。這會兒他開始從人們桌上搶了。要知道商店里也有自己的雜物間，里面同樣有人坐在箱子上喝酒。他就在這些人鼻子底下奪過酒瓶，他們還都沒來得及感到憤慨?？墒撬约簠s不小心摔碎了一瓶，大家只來得及叫一聲：“小心前面，卡貝什！”接著就俯向可謂珍貴無比的“酒流”。酒在桌上流淌，已經(jīng)顧不上說話了?？ㄘ愂补具艘宦暪蛳拢敛华q豫地和大家一起伏下身子。

接下來，他在黑暗中飛奔，雙腿又在機械地奔跑。旁邊突然閃現(xiàn)出一些臉孔，卡貝什不明白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還有這光源。但是他再度看見了烈焰熊熊的反應(yīng)堆，像蠟燭一樣燃燒的通風(fēng)管，他擠到橋上那些看熱鬧的人中間，橋下的河水閃動著粼粼波光。

輔導(dǎo)員面對反應(yīng)堆佇立著，恐懼重新回歸。其實恐懼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卡貝什的注意力被極度分散了，一時忘記而已。周圍的孩子們扯著爸爸媽媽，大聲喊叫，興奮地用手指著火光，就像在看一幅畫。

但是又有一瓶酒滑落，酒瓶在腳下發(fā)出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