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分手的決心》，電影極好，極為細膩。 其中有個細節(jié)，不由覺得很妙。湯唯扮演的女主，在第二次結(jié)婚后，有個場景是她被人打得頭破血流。暴怒的男人一邊朝她身上扔名牌包裝袋，一邊大吼大叫。大意是母親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攢的血汗錢，都被你老公騙走了，所以你才有錢買這些是不是？ 女主面容既不羞愧也不慘烈，帶著幾分冷漠，好像她早有預(yù)料。 劇情徐徐展開，原來她嫁的男人是名股票分析員，經(jīng)常上電視，卷走了不少人的血汗錢。女人頻頻大肆消費，買來香奈兒愛馬仕，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嫁了一個有錢的男人，給所有人看，他有錢。這樣男人就能繼續(xù)招搖撞騙，繼續(xù)吸食別人的血汗錢。 噢，原來是這樣，這好像挺說得通。韓劇就是這樣，明明是非常崎嶇悚然的劇情，推敲來推敲去，哪個小細節(jié)都很合理?？赐觌娪按稳眨覄偞蜷_手機，看到一位昔日女明星的新聞。 女明星曾經(jīng)情路坎坷，每次看中的男朋友都被別的女明星搶了去。后來她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嫁了位神秘富豪，澳門賭場大亨。 大亨剛進入大眾視野，就被冠上寵妻狂魔稱號。他給女明星辦了盛大婚禮，西式一場，中式一場，請遍半個娛樂圈，大家都來捧場。送的回禮價值高達兩三萬，女明星的鉆戒要十克拉。等生了小孩，更加寵溺得無法無天，小孩剛出生，腳趾上掛著亮閃閃的鴿子蛋。女星生日，禮物是一條一千多萬的鉆石項鏈。再生小孩，不得了，送別墅，一送四套。 我看到這些新聞時，常常想，為什么呢？ 中國人講究悶聲發(fā)大財，扮豬吃老虎。為什么她這么不謹慎，要拼命炫富，唯恐別人不知道她有錢。后來富豪鋃鐺入獄，答案浮出紙面。 富豪的女明星妻子，無時無刻不炫富，大概也是一種工作需要。 她是一塊金字招牌，用來證明她背后的男人身家不可計數(shù)，有錢到難以想象。 有人告訴我，上野千鶴子的《厭女》里，早就提到過這類“花瓶妻”。 “富人妻要孜孜不倦地花錢美容、保養(yǎng)著裝，因為那是衡量丈夫地位的指標。她們通過這種方式，證明她是與丈夫匹配的女人。給丈夫賦予價值的，是她自己?！? 所以并非有錢不炫富，快樂會打折。 炫富成了工作，你得定期營業(yè)，展示你的鴿子蛋，愛馬仕，才能讓大家一次又一次發(fā)出無知的感悟：哇，這個人的老公可真有錢啊。 女明星嫁人后不工作，也是富豪需要證明財富的方式。拍片那么辛苦，至于掙這些錢嗎？到處趕場做活動，顯得老公資金有問題嘛。 還有一種炫富，也是為了工作。 前幾天有新聞?wù)f愛馬仕出了16.5萬一輛的自行車，即刻告罄。你我都是普通人，腦子里想的肯定是同一個疑問，這么貴，誰買的？ 后來我看新聞，一位奢侈品專家解釋，奢侈品推出各種奇葩商品，幾千塊的頭繩，十幾萬的自行車，其實是面向網(wǎng)紅博主的，奢侈品則需要持續(xù)不斷的流量。 好吧，這下全解釋清楚了，買了十幾萬自行車的人，將會吸引所有人的眼球。而愛馬仕再一次讓普通人知道了它有多貴，雖然你我買不起也不會買，但不耽誤對著它家的產(chǎn)品兩眼放光，讓持有者通體舒泰覺得錢花得太值了。 普通人只會萬分想不通，花這錢干嘛?。? 網(wǎng)紅博主和奢侈品已經(jīng)通過這輛自行車，分別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再想想不久之前，小紅書上有個交易員的妻子，興致勃勃曬了老公月入九萬的工資單。后來朋友吃飯說起這件事，大家都說，這女的就是太蠢了，不蠢怎么干得出這種事？ 其實吧，我研究了一會小紅書，發(fā)現(xiàn)上面炫富的都不太聰明。 并不是有錢人怎么這么蠢，是只有這種不聰明的炫富，才會吸引來無數(shù)的流量。 女孩想用蠢乎乎來做個人設(shè)，在小紅書上賺點流量再賺點錢，沒想到一下子翻車了。 寫到這里我再次恍然大悟，噢，原來炫富是一門學(xué)問，更是一個工作。 美人妻花錢如流水，來鞏固丈夫的社會地位，最后還得挨罵，虛榮害死人。 網(wǎng)紅博主炫富挨罵，其實心里喜滋滋，挨罵了，太好了，流量有了。 最該死的，還是那一群用有炫富來騙錢的人。 多年前我母親手頭有一筆存款，她非常想存到一個有錢的熟人那里。我勸說了多次，這肯定是騙局，肯定是會跑路。 她都沒聽，告訴我說：人家這么有錢，怎么會看上我這點錢？他家房子不要太大噢，真的把我錢拿走了，我就坐到他家去，不給錢不走。 好說歹說，她沒把錢拿出來。沒過多久，她告訴我，很多人坐在那個人超豪華的家里不肯走，讓他把錢拿出來，但房子早就抵押掉了。 電影里，騙了很多錢的股票分析員身中十七刀，慘死家中。 可惜現(xiàn)實不是電影。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們對話，有機會一起午餐吧。

詳細劇透可以嗎？有點猶豫、、因為如果提前預(yù)知的話，這部電影的觀賞趣味就會大減。樸贊郁太懂如何將故事講得有趣了，一個懸疑色彩濃重的柏拉圖愛情故事，重要細節(jié)藏在縫隙里，散場后跟朋友聊劇情，我的結(jié)論是，果然是愛得很變態(tài)啊哈哈哈。

慢慢更完的，有些細節(jié)記不清，再就是非母語字幕，有差漏，歡迎討論補充。

貌似已經(jīng)大規(guī)模上映且資源已出，此文中很多錯誤都被指出，感謝指教。本就是沒技術(shù)含量的流水賬劇透，寫出來給想看而不得的朋友解饞，看了精校字幕版資源來找茬問罪大可不必吧、、一個多月前看的了好歹買了電影票貢獻了票房，難道好心分享還要給您道歉不成

謝絕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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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一開始是常規(guī)套路，一個登山者的死亡，隨著調(diào)查深入，死者的妻子：中國女人徐瑞來，被警方鎖定為嫌疑人，有失眠癥的警察?？∈前讣撠?zé)人。

雖然瑞來有殺人動機，但她同時也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長期被極具占有欲的年長丈夫家暴，作為家庭陪護工作日都會去照料老人，周一固定是一位失智婆婆。丈夫出事那天她正在婆婆家工作。護工中介公司為監(jiān)督職員，會在護工上崗時給病患打電話確認，案發(fā)當(dāng)天當(dāng)時，瑞來并無異常，婆婆家小區(qū)的監(jiān)控畫面也與口供相符。

瑞來在中國親手為病重的母親安樂死，后被判有罪，而后順從母親遺愿，帶著其母與其韓國抗日英雄——朝鮮族外公的骨灰盒偷渡來韓國，一臉狼狽至極時遇到登山狂粉，且是移民局官員的丈夫，結(jié)婚定居。她生活寡淡，除了護工的排班，大部分時間都在家，為數(shù)不多的消遣是看看韓劇學(xué)韓語，把冰激淋當(dāng)正餐，悉心照料公寓樓下的流浪貓，貓感恩送來的烏鴉尸體，她也會細致掩埋，并拔根羽毛做紀念，她喜歡把瑣碎的心情用中文錄下來。

作為嫌疑人，?？￠L期監(jiān)視瑞來的一舉一動，不知不覺被她的神秘和憂郁所吸引。而瑞來，也知曉海俊“無微不至”的監(jiān)視，兩人的柏拉圖式曖昧不斷升溫。每一次對瑞來的審問，都像是精心編排的約會。?？∈谴笱惴蚱蓿拮雨P(guān)系融洽但聚少離多，每周長途駕駛回家與愛妻溫馨，理科生在核電站工作的妻子對生活也有一套獨特的見解。

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警方上層反復(fù)督促以意外死亡結(jié)案。身邊的警察同事多少覺察出?？θ饋淼膽賽勰X，搭檔男警官秀完對此非常不滿，并認定瑞來有重大嫌疑。秀完因著一次酒醉闖入瑞來家中，等?？≮s到，瑞來家已是一片狼藉。正當(dāng)此時瑞來發(fā)現(xiàn)丈夫收到的威脅信，經(jīng)海俊調(diào)查，登山前夫曾被投訴徇私舞弊，并親自給單位寫信坦誠表示愿以死謝罪。最終此案以畏罪自殺結(jié)案。雖然還有疑慮（也有私心），但為了下屬，?？∵x擇不再追究。洗清了嫌疑，海俊對瑞來的追求更加明顯，兩人頻繁接觸，甚至互訪對方家宅，瑞來四兩撥千斤幫海俊解決懸案，并利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耐心治療?？〉牟幻甙Y，而?？∫矞厝嵋詫?，兩人的交往溫馨浪漫。交往之際，瑞來一點一滴抹掉?？《嗄陙砝鄯e下來的，已經(jīng)結(jié)案的追查過程中的筆記，比如案發(fā)照片、疑點筆記、調(diào)查錄音等等。

?？∧_踏兩條船，生活充實。一個周末的夜晚背著妻子與瑞來短信互訴衷腸，得知瑞來的周二病患生命垂危，她拜托?？兔θゼ依锱芡?，以及次日照顧周一婆婆，海俊意外發(fā)現(xiàn)婆婆的手機里的破綻，通過犯罪模擬，再現(xiàn)了瑞來弒夫的全部過程。徐來拒絕丈夫的登山邀請，在看護時偷換了婆婆的手機，趁她睡著偷跑到登山地，用婆婆的手機給看護中介公司打電話匯報狀況，偽造了不在場證明。家暴老公的登山過程都會開直播，因此瑞來研究了一條能完全避開相遇的路線，總之是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把丈夫推下懸崖。?？⊥ㄟ^婆婆手機里的運動app記錄了案發(fā)當(dāng)天的出行步數(shù)（因為婆婆完全不出門，記錄從來都是0），重現(xiàn)了瑞來的殺人過程（出行距離一樣，翻越了四座山，瑞來的手因為攀爬而異常粗糙）。至于后來出現(xiàn)的畏罪自殺的證據(jù)，以及醉酒警官來砸家，都是瑞來設(shè)計的。?？挠^去找瑞來對質(zhì)，瑞來警惕之中打開了電話錄音。兩人一番爭執(zhí)，?？∫呀?jīng)幫瑞來善后，偷換了婆婆的手機，清除了一切對瑞來不利的證據(jù)，同時悲傷告白，我在你面前的驕傲皆來自于 我是一名優(yōu)秀的刑警，如今，我為了你放棄原則失去自我，我為了你而崩壞。并叮囑，把婆婆的手機，瑞來犯案的唯一證據(jù)扔到海里，丟到海的深處，不要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兩人就此分手。

山的篇章結(jié)束。

經(jīng)此挫折，?？∫赞k案時目擊兇手慘烈死亡為由，調(diào)離釜山，結(jié)束了分居生活，回到妻子所在的海濱城市，并在妻子的陪伴下開始了失眠治療。

另一邊，瑞來再嫁，神棍股票分析員的丈夫以投資騙局為生，專門利用瑞來的中國身份坑騙華人。此時夫妻倆被一位有黑道背景的富二代威脅，瑞來被暴揍。富二代的華人母親白手起家，百億財富被瑞來丈夫騙得精光，后身心崩潰瀕臨死亡，富二代發(fā)誓，一旦母親遭遇不測，定會讓瑞來丈夫陪葬。神棍丈夫為躲避追殺，向瑞來提議舉家搬遷。瑞來靈機一動，在海俊所在的城市定居。

在魚市市場，兩對夫妻相遇了。此時的瑞來已經(jīng)是另一副模樣，打扮入時韓語流利風(fēng)情萬種，?？°读艘幌拢饋淼男抡煞虻故谴蠓阶晕医榻B，并直言不諱知道妻子上一任丈夫的事情，對海俊也好似一見如故，并與?？∑拮咏粨Q了聯(lián)系方式。富太太瑞來對?？￠_始跟蹤狂行為，到警局偷窺，細品海俊的衣著、生活習(xí)慣等等。

瑞來丈夫三番兩次聯(lián)絡(luò)?？∑拮游垂痪?，?？∮纸拥搅艘蛔诿福勒呒慈饋淼牡诙握煞?。海俊妻子聯(lián)想到丈夫的種種，推測出海俊跟瑞來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甚至懷疑奸夫淫婦合謀殺人。

海俊與同事調(diào)查命案，被害人同樣死狀恐怖，僵化在自家游泳池里。?？∵@次認準了兇手一定是瑞來，然而跟上個案件一樣，瑞來這次也有不在場證明。有目擊者在案發(fā)當(dāng)時在海灘見過瑞來，并留下錄影證據(jù)。海俊堅持收監(jiān)瑞來到警局問話，同車時?？【眠`酣睡。就在?？∩钔谌饋淼牟辉趫鲎C明之際，真兇抓到。嫌疑人坦蕩認罪，就是那位富二代仇家，直言老媽死了因此殺人泄憤。然而?？∫廊灰苫?，在深入分析瑞來的不在場視頻中，發(fā)現(xiàn)她應(yīng)該是在向海里投擲什么東西，遂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在海岸打撈。另一方面，他去瑞來家對峙，發(fā)現(xiàn)了被燒毀的血衣。

在手機定位app的幫助下，死者的手機被警方找到。復(fù)原數(shù)據(jù)之后，?？“l(fā)現(xiàn)死者曾聯(lián)系過自己的妻子，并告知有一段錄音檔案。?？÷?lián)系瑞來見面，想要理清瑞來丈夫找自己老婆的原因，瑞來約他山上見。兩人夜登瑞來外公家鄉(xiāng)的那座山，完成兩位親人的意愿——將骨灰灑落故土。?？∫苫鬄楹尾灰娙饋懋?dāng)初藏在骨灰盒里的安樂死藥片，而瑞來奉上了登山案的關(guān)鍵證據(jù)——婆婆的手機，并讓?？≈貑⒄{(diào)查。瑞來表示，自己要成為?？∪松械膽野?，兩人擁吻后分別。

海俊回家之時碰到妻子離家，原來妻子時時打趣聊侃的“主任”是位帥氣離婚男士、老王其實一直就在身邊，這對夫妻勢均力敵、、、（中學(xué)生兒子一次都沒出鏡啊喂）

?？【C合所有證據(jù)復(fù)盤二夫死亡案，魚市會面后，二夫威脅瑞來，要將?？〉匿浺艄诒姡ê？‘?dāng)時復(fù)原了瑞來殺人的全過程以及自己幫忙掩蓋真相），情急之下瑞來去醫(yī)院安樂死了華裔富婆，加速了富婆兒子的復(fù)仇，其實婆婆已經(jīng)病入膏肓，死亡只是時間問題，但瑞來等不及，她要趕在二夫公開真相之前完成心愿，自己作為嫌疑人，就能與海俊有交集，她悟出了海俊的愛的誓言（另一方面，我覺得瑞來不想讓海俊的“崩壞”搬上臺面，海俊作為刑警的驕傲）。瑞來哄騙二夫清晨回家，剛好“撞到”前來尋仇之人被殺害，瑞來處理掉丈夫的手機回家發(fā)現(xiàn)自家泳池里的尸體，為了不嚇到海俊，把水抽干，重新布置了死亡現(xiàn)場。

得知一切的?？∫庾R到情況緊急，趕緊找瑞來，撥通電話，?？∽穯栦浺粼谀睦?，瑞來答，錄音原檔在自己手里，自己反復(fù)聽才被二夫發(fā)現(xiàn)。那是?？鬯淖C據(jù)，她舍不得刪，?？》瘩g，我?guī)讜r說過愛你啊，瑞來哭著，你要我把手機扔到海里，不要被任何人找到，就是在說愛我啊，而我，是在那個時刻愛上了你。

電話掛斷，瑞來來到黃昏的海灘，?？∵€在驅(qū)車尋找。

瑞來掐準時間在淺灘上挖了一個深坑，口中默念，扔到海里，不被任何人找到。然后坦然坐在坑底，等待漲潮的海水慢慢把自己淹沒。她完成了海俊的愛，用這種極致的方式。堆積的沙坑就像一座小山逐漸被海浪吞噬。

等到?？≮s來，潮水漲上來，他狂奔吶喊，卻錯過了身在咫尺的沙坑。黑夜?jié)u漸襲來。

這一段拍得的特別美。

完

散場過后討論的幾個點，在這里稍微補充下我個人的理解。

*為什么要挖坑？

因為普通的跳海，還是有可能會被別人找到，?？〔皇钦业绞謾C了么。所以為了不被找到，挖一個深坑，潮水灌進來之后她的尸體也不容易飄走被發(fā)現(xiàn)。不知道導(dǎo)演有沒有借鑒《兩小無猜》結(jié)局的灌水泥，總之就是類似的，浪漫表現(xiàn)形式。

*為什么要自殺？

兩人的愛情終究是場錯過，登山案期間瑞來于?？〉姆N種全部都是演戲，最后放過瑞來，?？θ饋淼母星橐惨呀?jīng)完結(jié)。而瑞來是在那個離別之時才愛上?？〉摹Ｈ饋碜詺?，這份極致的愛完成閉環(huán)。瑞來實踐了海俊愛的誓言。把留有錄音的手機留在汽車上，應(yīng)該是間接交給?？√幚恚麄兾ㄒ?，愛過的證據(jù)。

電影里有很多山與海的細節(jié)，瑞來跟母親一起的時候甚至抱著本《山海經(jīng)》。湯唯在戲中說了很多中文，觀影過程中還是有親切到（不過也略有生硬感）。

整部電影幾乎沒有大家期待的限制級鏡頭，可以說是很純粹的柏拉圖了，大陸上映有望吧。最后一段大屏幕欣賞，應(yīng)該更能體會到瑞來的心情。

這個片段直接讓我驚呼：太妙了。

影像這種載體的魅力盡然體現(xiàn)于此。短短的晚餐，卻把所有的信息都放進去了。

壽司盒——影片主題——山與海。

“兩條魚”分明——虛實與黑白——注定分離。

兩人手部對比——戒指——婚姻。

……

一直以來，文字的魅力似乎都在于“心理與想象”。文字世界的時間能被心理無限拉大，文字世界的空間能被想象無限拓開。

而，影像的魅力在這個片段便盡然體現(xiàn)。

壽司入口，抬眼，特寫食品包裝。嗯，食物與人物心理無須多言。

兩人如夫妻般默契收拾桌子。同樣是吃飯，與男主和妻子的晚餐形成對比。

雙手的交錯，紙巾的交換，各種意象……嗯，兩人未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全部“預(yù)言”“暗示”清楚。

自認淺薄無知，私心最愛的一段便是這頓晚餐。幾個鏡頭，張力十足。

看影片的過程中，有種莫名其妙的煎熬；看完影片之后，是前所未有的寡淡。

《分手的決心》帶給觀眾的，無非是上述印象，就連鐵打的樸粉，也不免對本片的邏輯表示失望。要不是樸贊郁信以為傲的鏡頭調(diào)度仍在，相信很多觀眾都沒法撐完這140分鐘。

從劇本上說，這個故事并沒有逃離樸贊郁傳統(tǒng)的閉合回環(huán)，但奇情效果、伏筆設(shè)定和人物的能動力都大大降低了。和奉俊昊一樣，樸贊郁的特點，是創(chuàng)造一種有內(nèi)涵的“爽片”，他鬼斧神工的鏡頭調(diào)度，必須與奇情故事速度及節(jié)奏吻合，才能創(chuàng)造出最大的沖擊效果。

故事排山倒海地來，鏡頭調(diào)度也排山倒海地去，兩相激蕩，各自成全。這在從《共同警備區(qū)》到《小姐》中，都屬于常規(guī)操作；然而《分手的決心》以“山”、“?！弊鲱}眼，空有精致的概念，具體感受實不靈驗。

這可以視為劇本的問題，如果樸式“爽片”過往的根基是靈肉一體，那么《分手的決心》可以被視為“靈肉分離”。在張?？”O(jiān)視宋徐來的那場戲，不是常規(guī)概念上的偷窺，而是一種分離式的平行共在——張?？〉纳眢w還在望遠鏡的這一端，但他的靈魂已經(jīng)飄到宋徐來的公寓內(nèi)，對其望聞問切，甚至是瞬移到場，接下了瞌睡中宋徐來抖落的煙灰。

這一場景中，樸贊郁的鏡頭調(diào)度呈現(xiàn)出過載的特征，不完全是炫技的問題，也有故事和人物乏力導(dǎo)致的不平衡。樸贊郁的鏡頭模擬著一陣風(fēng)的節(jié)奏，走近睡夢中的宋徐來，后者猛然驚醒，用目光刺中用望遠鏡監(jiān)視的張?？?，這一系列鏡頭切換豐富且干練，水平尤在。但敘事的推動、情緒的營造和演員的臨場反應(yīng)，卻都讓這些精心建構(gòu)的調(diào)度打了折扣。

以張海俊對宋徐來審問的一場戲來說，樸贊郁進行的基本上是實體和鏡面的四宮格虛實影像實驗，在一種問答節(jié)奏中，兩人（及其鏡像）的清晰度像波浪一樣隨機變化，甚至破壞了同一鏡面的相同清晰度，實現(xiàn)了某種“反物理”特征。但這種反物理，也變相成為了“反敘事”——這場戲里交代了一些關(guān)鍵的信息，比如宋徐來的外公是當(dāng)年的國家英雄，但這些信息卻被華麗的技術(shù)遮蔽了。

然而，鏡頭和場面調(diào)度終歸是骨架，故事和人物才是肉身，正如骨感無法取代肉感，影片所假設(shè)的張?？λ涡靵斫踝儜B(tài)的欲望，始終找不到相應(yīng)程度的承載體，甚至是樸贊郁以“靈肉分離”模式切近宋徐來，并實現(xiàn)張?？∵h方通話和身臨其境的“雙重在場”中，這種欲望的實在感卻被反向削弱了。

以西方電影對欲望的處理來看，最有效的莫過于兩種模式，一種是將欲望轉(zhuǎn)移到望遠鏡這個器具載體（如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愛情短片》）；另一種是以蛇蝎女將主人公引向致命漩渦（如諸多黑色電影）。

兩者都屬于欲望增強/放大模式，但《分手的決心》疑似采用的是抵消/中和的方式，也就是一旦張?？∵@位欲望主體真正接近了宋徐來，且又和后者保持著一種柏拉圖式愛情，那種貫通故事的欲望驅(qū)力也就名存實亡了。

人們或許會說，《分手的決心》中的欲望不僅是張?？λ涡靵淼挠?，更是宋徐來對張海俊的欲望，然而結(jié)合人物身世，這與其說是欲望，不如說是漂泊命運的海，對巋然不動的山之精神需求。到影片的后段，即將揭破真相之時，宋徐來帶張?？∩仙郊雷?，完成一場“見家長”的儀式，竟然宛若純愛。

但宋徐來想要張海俊的心（愛情），未見是真愛，而是她的坎坷讓她中意富有安全感（職業(yè)）的男人，當(dāng)殺夫案情被后者發(fā)現(xiàn)，她又迅速失掉了這種在一起安全感。與張?？〉闹卸畏质郑亲⒍ㄖ?，甚至都稱不上是“分手的決心”，而更像是某種“逃避的無奈”。

她的不安，是洶涌的海浪，直接映射為她房間內(nèi)海浪的墻紙以及同樣圖案的筆記本封面；反觀男方，家中的墻紙是方正的塊體，是堅實的巖層。《分手的決心》講述的故事，實際上就是一個可知的男人（堅實的山體）在不可知的女人（深不見底之海）面前崩塌的故事。

但這個故事絕非類似《迷魂記》，也非類似《本能》。前者是一種疾病式欲望的耗費再生產(chǎn)，而后者是典型的蛇蝎女迷局。張?？〖炔皇撬箞D爾特那樣欲望不竭的偵探，宋徐來也不是在做愛高潮用冰錐殺人的蛇蝎女，他們無法被帶入西方電影的既定等式（即使樸贊郁使用了死魚、死者、手機這些無生命視點實現(xiàn)了精神分析意義的凝視），也無法等同于相應(yīng)的角色。

從故事表象上，《分手的決心》比較接近刁亦男的《白日焰火》；但從精神實質(zhì)上，這部影片更接近于《臥虎藏龍》，屬于李慕白/玉蛟龍的欲望結(jié)合體。

李慕白是山，玉蛟龍是海，這是亞洲電影迄今為止對“山/海關(guān)系”的最精確傳神的表達，演員也對此貢獻卓著：周潤發(fā)腹背渾厚挺直，有著不動如山的氣度；章子怡外形嬌小但心魄浩大，有著深?？衽愕牟豢深A(yù)測。

李慕白死前的告白，是山崩的一瞬對俞秀蓮的撒謊；而玉蛟龍最終墜云而下，則有著宋徐來深坑水面的葬儀不具備的高度和強度。

以故事設(shè)定而言，雖然精神實質(zhì)相似，但《分手的決心》沒有《臥虎藏龍》那樣貫通的綿力和詩意，反而透露出種種無奈的傻氣。在張?？”O(jiān)視宋徐來睡到車內(nèi)的一場戲后，宋徐來早上發(fā)現(xiàn)了他，由此衍生的病毒式傳播的“morning”，讓情境顯得格外幼稚——這哪里像是山一樣的男人。

在抓嫌犯的一場戲，是有意制造的巧合。在張?？翔F手套將嫌犯制服的一場戲里，宋徐來恰巧開車經(jīng)過，目睹了這一“勝利”，這顯然是帶有夸耀意義的男孩精神勝利法，就敘事動力而言再膚淺不過。這種膚淺，是李安所嚴格拒斥的東西，否則就產(chǎn)生不了意境；但同樣是這種膚淺，在兩位主演樸海日和湯唯身上，似乎又很自然。

這自然就是一種靈肉分離，至少是骨肉分離的錯位。劇作上的空乏，借助于高超的視聽技術(shù)復(fù)雜化，尚能以半遮半掩的方式制造出迷霧效果，但在演員身上，這種空乏的問題完全遮蔽不住。以“山/?！钡拿}而言，影片的男主角適合的是高倉健、周潤發(fā)這類不動如山的演員，只有這樣的底色，才能承擔(dān)得起山體崩塌的窒息感，這一點樸海日自然做不到，但環(huán)顧韓國影壇，也不乏有張東健、元彬這樣的低配版可用。

湯唯也是類似的問題，她的表演似乎是一成不變，缺乏張力。究其原因，除了天賦之外，也缺乏起碼的能動力和表演欲望，或者堅持在某種平面攝影的脈絡(luò)，她的精神境界或許止于一座池塘，無法擁有鞏俐、章子怡那樣的大海之闊。就此來說，人們吐槽其演技，不如吐槽其境界來得準確。

李安的“大欲之無形”，是竹林打斗的漂移中目光近距離交匯的一幕，也僅此一筆帶過。這樣的筆觸，構(gòu)思起來不難，但《分手的決心》里壓根都沒有一處，問題或在于劇本，也在于樸海日和湯唯經(jīng)不起超大特寫的檢驗，在一種曖昧的氛圍中，他們維持著各自的全景化。

這也讓宋徐來/湯唯的魅力顯得非常可疑：張?？〔⒎窃诘谝谎邸皭邸鄙纤涡靵淼?，而是在案發(fā)后的那張作為證據(jù)的家暴照片和CT圖上（這一如諸網(wǎng)友在其當(dāng)年封殺后認同其人設(shè)的過程），這間接證明了湯唯的所謂魅力來自骨相和一種“我見猶憐”的脆弱感，而非其他。這也變相說明，李安能短暫盤活她，甚至賦予她一種本不屬于她的性魅力，是多么地偉大。

這種能力，來自情感細微之處和文化罅隙之間，正是李安遠勝于樸贊郁的地方。因此，就這部影片的實質(zhì)乃至對湯唯的使用而言，樸贊郁確實搞錯了對象，放棄了自己的所長來到了李安的主場，焉能有不敗之理？

或者，只有在張海俊按照案件重演的能力，推斷宋徐來兩度殺夫的計劃時，才有一點樸贊郁擅長的靈光；而在張海俊被滿地散落的鱉咬到中指的一幕（象征著其性能力的同步衰亡），亦是他最典型的惡趣味。但這樣的橋段少之又少，更多篇幅中，我們看到的是毫無火花的曖昧，做飯、求佛，毫無危機的戀愛腦。

《分手的決心》就其本身來說，仍是罪與罰的故事，只不過罪是原罪，罰為自罰。宋徐來是個悲觀主義者，所以會認定給老人喂藥安樂死是一種解脫，于她自身也是一樣；張?？∈莻€世俗主義者，他并不理解婚姻和愛情的實質(zhì)，而不過是一個庸碌生活中必然的精神出軌者，他的坍塌，也很難視為一種山的坍塌。

對殺人事件的興奮感和對未完結(jié)案件的癡迷，是男主身上的病態(tài)，睡眠障礙是其癥候。但這種“未完結(jié)”與他不過是對生活無味的調(diào)解，也和樸贊郁本人故事中精確的閉合回環(huán)相悖。因此，以角色和演員而論，山與海，張?？∨c宋徐來，樸海日與湯唯，既不匹配，也不合拍。

這不是山的崩塌、海的吞沒，而只是最后一場戲的迷你格局：山不是巖體高山，而是一坨被桶挖出來的隨時可被沖垮的沙山；海也不是整面大海，而是指海灘上挖出來的坑里，積留的一洼海水。

《分手的決心》大概就是這樣的沙山和沙坑里的水洼，一陣海浪過去，什么也沒留下，就像大海沙地里的一張臉。

【虹膜】

引言：

《分手的決心》最大的敗筆在于它的結(jié)尾。一個聰慧而富有生命力的女人，在與男人的周旋下好不容易活下來后，最后卻為了用毀滅詮釋愛情，讓自己走向赴死的命運。這與其說是這位已經(jīng)看透男人本性的女人的選擇，不如說是一場中年導(dǎo)演的春夢，美則美矣，終歸削弱了湯唯行動的主體性，更像是女性成為男性文人想象的一個容器。好在，樸贊郁這一次至少拍出了湯唯的神韻，留下一出半部好戲。這一次，湯唯再度陷入“最不可得的愛情”，只可惜和李安相比，樸贊郁棋差半招。

正文：

湯唯是一個特型演員。這意味著，她不是像李雪健那樣，演什么像什么，她必須找到合適的角色才能大放異彩，譬如《色戒》里的王佳芝、《分手的決心》里的瑞萊，那是至情至性的人物，是用感官之愛抗拒工具理性、任情一生在懸崖和刀尖上起舞。若說湯唯適合演蛇蝎美人并不準確，她最適合演的是看似蛇蝎卻向往純粹之愛的人，是一個情愛與人生上的理想主義者與極致體驗者。電影中的湯唯，是奔向愛欲的伊卡洛斯，她用自己的獻身呈現(xiàn)某種極致之愛。

但除了李安，能發(fā)揮湯唯特長的導(dǎo)演很少?！洞竺黠L(fēng)華》做了一次反面示范，《北京遇上西雅圖》是一個庸俗化版本，畢贛捕捉到了湯唯的神韻，但她在那里扮演的總歸是男人的夢、一個被凝視而缺乏主體性的存在，你可以說她在《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很美，但相比起《色戒》里的王佳芝，萬綺雯的層次感明顯欠缺許多。至于《黃金時代》，我眼里更適合演繹蕭紅的是郝蕾，而湯唯在演一個不像自己的人，仍會顯得隔閡。

文藝片導(dǎo)演愛湯唯，可蛇蝎美人與文藝女神都只是表面，李安看得通透，湯唯最適合演的，是具有巨大反差感的角色，是你看到一個正確的人陷入到不正確的事，她仿佛陷入感官與激情的風(fēng)暴，但內(nèi)心始終有一根桅桿不會被強風(fēng)吹斷。正如同《包法利夫人》里的愛瑪沉湎于浪漫主義但絕不下流，愛欲和道德感的撕扯，對于一切冠冕堂皇之事的冒犯，才是湯唯作為演員最擅長的性感。于是不難明白，拍出《小姐》《蝙蝠》（又名《蝙蝠：血色情欲》）的樸贊郁，要為湯唯量身定制一部戲。在《分手的決心》里，湯唯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主角。

在韓國影壇，樸贊郁是跟奉俊昊齊名的類型片大師，也是和林權(quán)澤、李滄東、洪常秀等作者型導(dǎo)演一樣，讓韓國電影在世界范圍內(nèi)備受矚目的名字。和李滄東具有士大夫氣息的詩電影不同，樸贊郁更像是一個電影導(dǎo)演里的嬉皮士、壞小孩，是跟金基德一樣在班上調(diào)皮搗蛋的人物，玩世不恭、色情禁忌、電影中流露出cult片的元素，但一層層剝開來，又能看到他對至純至真之人的傾慕，在這荒謬的世界，他贊美坦蕩與真心，越過道德與國界的藩籬，他總是試圖呈現(xiàn)人性的本來面目——那被壓抑又真實的存在。但樸贊郁也暴露出明顯的短板。他的電影刻意感難以抹去，在呈現(xiàn)人生的況味、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下，樸贊郁作品的戲劇性、設(shè)計感容易喧賓奪主，使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奇情氛圍。他是一位聰明的匠人、大膽的玩家，至于他的電影能抵達多遠，不妨由時間見證。

無論如何，《分手的決心》是一部有分量的作品。這是樸贊郁繼《蝙蝠》于2009年在戛納拿下評審團獎后，時隔十三年，再次斬獲戛納榮譽，獲得戛納影展最佳導(dǎo)演獎。英國《衛(wèi)報》記者感慨，湯唯在其中演技驚人，而樸贊郁毫不吝惜對于湯唯的贊美：“作為演員，湯唯身上有一種很大膽的特質(zhì)，她能表達的東西似乎沒有限制，但同時你也很難讀懂她，她就像一座深淵，一口深井，我不想形容為神秘，但她的確有這樣的深度，讓人深感好奇。對一名演員來說，這相當(dāng)罕見?！?/p>

這是一部用黑色、禁忌元素包裹的愛情電影，擅長于制造色情、眩暈、驚悚質(zhì)感的樸贊郁，這一次顯得分外克制，用他自己的話說：“（這部電影）很安靜，一點也不顯山露水。”電影的劇情看似俗套：警官愛上了身為嫌疑人的女人，在連續(xù)兩起案件中，湯唯飾演的瑞萊都面對殺夫嫌疑，樸海日飾演的警官負責(zé)追查真相，被迫在愛欲和職業(yè)道德、家庭倫理之間做出選擇。在這部電影中，你能找到樸贊郁的迷影元素和他對湯唯前作的呼應(yīng)。

《分手的決心》受到了大衛(wèi)·里恩執(zhí)導(dǎo)電影《相見恨晚》（1945）的影響，也關(guān)乎瑞典著名偵探小說Martin Beck系列、鄭熏姬演唱的老歌〈迷霧〉和金洙容的作品《霧津》（1967）。湯唯在本片中飾演的殺夫嫌疑人，同樣能讓我想起《晚秋》中她飾演的弒夫假釋的女犯。“隱藏在迷霧中的殺戮者”成為了湯唯的熒幕人設(shè)，沉靜婉轉(zhuǎn)，心智聰慧，在父權(quán)森林中化作一頭變色的霧豹，從李安到樸贊郁都很喜歡捕捉湯唯身上的曖昧性。

相對而言我更喜歡《色戒》，李安是充分懂得東方性感的人，那種欲說還休的分寸，撩撥到指尖又收回來的壓抑，空間的壓抑、服飾的壓抑、政治和信仰的壓抑，旗袍在湯唯的身上成了最匹配的武器，而死亡與革命成了情欲場上的狐步舞，李安深知，愛欲和死亡是一體兩面，人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對于深淵的沉迷導(dǎo)致人追求靈肉快感——那是確認自己活著的時刻，是生命力的彰顯與日常生活的微小革命。易先生與王佳芝的信仰、身份懸殊構(gòu)成他們的禁忌，死亡的危險反使愛欲在野火中燃燒。一種不正確的沖動、一種飛蛾撲火的欲念，人類總是不可救藥走向自毀的生物。

樸贊郁是另一種戲法。他用蛇蝎美人的幌子誘你入場，卻讓你看到一段浪漫而純粹的不倫之愛。它像是樸贊郁開的一個玩笑，給急于批判他物化女性、塑造蛇蝎美人刻板印象的人。這部電影的宣傳以湯唯的性感作為一個噱頭，其實電影里的裸露情節(jié)少之又少，攝影師對湯唯的拍攝細膩、婉轉(zhuǎn)，不是對于身體裸露皮膚、激烈床戲的大量呈現(xiàn)，而是對于女性面部表情、言談舉止的精準捕捉，是一種更加克制的性感。片中對湯唯身體的裸露呈現(xiàn)，還沒有對男主角小肚子呈現(xiàn)的多，這其實是一種「反色情」的拍法，或者說，它是一種情緒的色情，而非身體的色情。

鏡頭下的湯唯不是配角，不是臣服于男性目光的第二性，如果看過《分手的決心》，你會發(fā)現(xiàn)湯唯飾演的瑞萊才是最重要的主角，她周旋于父權(quán)森林，不在丈夫的暴力下屈服，他不媚男，不因感官刺激而喪失自己的主體性，即便感受到愛，瑞萊仍是那個保護自我主體性的人，她的勇敢、智慧、至情至性，使她在動蕩的人世存續(xù)光彩的羽翼，她的堅硬藏于柔軟，至真藏于偽裝，她到頭來是一個知行合一的女人，只是少有男人懂得她、珍惜她，而她只能變成一只憂傷的野獸，在大雪紛飛的叢林里獨自飲泣黑夜。

警官與殺夫女，這是身份上的標簽，退去標簽，其實他們的喜歡很日常，瑞萊收集的烏鴉黑羽、?？⌒枰难鬯幩?、?？〗o瑞萊貼心做飯、給她的手擦上護手霜，還有凌晨偷跑出去發(fā)的信息、?？≈勒嫦嗪笞龀龅臎Q定……是這一個個細節(jié)堆積，讓觀眾不忍苛責(zé)這段關(guān)系。這本質(zhì)上是一部成年愛情電影，誠如導(dǎo)演所說，它是拍給“那些體驗過失去某人或不得不放手的人，也為了那些了解微妙浪漫關(guān)系、和難以定義的情感經(jīng)驗的人”。

昔日，代達羅斯指教兒子伊卡洛斯如何操縱羽翼。“你要當(dāng)心，”他叮囑道， “必須在半空中飛行。你如果飛得太低，羽翼會碰到海水，沾濕了會變得沉重，你就會被拽在大海里；要是飛得太高，翅膀上的羽毛會因靠近太陽而著火。”而伊卡洛斯是那注定飛得太高物我兩忘的人，古往今來源源不斷的伊卡洛斯型人物，證明這一神話的不朽。

如今，湯唯在電影中詮釋最不可得的愛，從《色戒》里跨越意識形態(tài)分野、無法被道德定義的愛欲深淵，到《分手的決心》里承受身份、婚姻與司法三重阻隔的禁忌之愛，瑞萊是注定要死的，她必須用死來完成一場愛的儀式，某種意義上，她是將人生作為一種官能體驗去經(jīng)營，一個祭祀給某種極致體驗的中介，而她就是祭品。

從凝視的角度而言，與其說在《分手的決心》里女性處于一個被凝視的狀態(tài)，不如說電影中的男人和女人都在互相凝視，男主角通過監(jiān)視器凝視疑似殺夫的女嫌疑人，女主故意讓男主凝視自己，讓男主為她而著迷，卻也通過自己的方式，檢驗?zāi)兄鞯膬?nèi)心，一步步窺探男主的內(nèi)心世界。

在思想家?？驴磥?，凝視是一種權(quán)力，讓對方感到不適的凝視，其實是一種權(quán)力的壓迫，被看者在此處于被強制觀看而無法擺脫的處境。但女性對于這種凝視并非全無反擊，對于凝視的倒置、女性張揚自我目光，在觀看和審美上發(fā)起的革命，包括由女性“我手寫我心”，女性自己去書寫、拍攝她們的生活、她們的渴望，將男性從權(quán)力的高臺上拉下，這就是一些嘲諷男性凝視的方法。在理查德·斯特勞斯改編的《莎樂美》之中，莎樂美正是通過“反凝視”來對抗男性的目光。當(dāng)莎樂美不斷被男性的目光襲擾，她反過來主動凝視男性的身體，釋放自己的目光，甚至在劇終時捧著剛剛砍下的男性的頭顱，親吻他的唇、品嘗他的血，這種對于男性欲望徹底的冒犯，倒使人想起《燃燒女子的肖像》，在那部電影中，男性變得完全不重要。

《分手的決心》最大的遺憾反而不是“男性凝視”，而是湯唯的主體性建立到一半，但并不徹底。它最后還是回歸到一個浪漫的情愛故事，一個女人用死亡成就浪漫的儀式。

一句題外話。在最適合詮釋湯唯的導(dǎo)演中，我始終認為洪常秀是一個。洪常秀是韓國獨特的作者型導(dǎo)演，他拍過一部《生活的發(fā)現(xiàn)》，那是除了《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外，我印象深刻的一部?！渡畹陌l(fā)現(xiàn)》里，男人在偶然中邂逅兩個女人，欲念在平靜中暗波涌動，男人拒絕主動向他示愛的女人，渴望著那個更狡猾的一個，但感情總是誰先主動誰就落了下風(fēng)，自以為是的男人碰到聰慧的女人也只是失魂落魄，當(dāng)男人沉浸入一段自以為動心的愛，女人告訴她自己已有家室，當(dāng)男人慣用的伎倆，被女人使用，洪常秀指向的不只是男性欲望的節(jié)節(jié)敗退，也是生活本身的事與愿違，在這場情欲的游戲里，男性渴望肉體，女性渴望神秘，男性幻想肉身交合剎那精神勝利，殊不知性愛只是下半場的開始，當(dāng)女人的熱得到冷，她會抱之以比死亡更深的冷。說到底，誰先動情，誰輸。

湯唯就很適合演這樣自反性的角色，她讓我想起金敏喜在樸贊郁電影《小姐》中的演出。樸贊郁的尺度雖大，內(nèi)核卻很純粹，甚至有時候近乎于大男孩對于純愛關(guān)系的向往，盡管套了個主仆禁忌或婚外戀的殼。樸贊郁喜歡用重表現(xiàn)輕，他的內(nèi)核其實并沒有那么復(fù)雜。

從《色戒》到《分手的決心》，湯唯身處的都是“最不可得的愛情”。易先生是汪偽政權(quán)的官員，王佳芝是愛國女大學(xué)生，二人身處不同陣營，王佳芝色誘易先生的本意，正是暗殺他。所以，當(dāng)王佳芝在過程中喜歡上易先生，她反而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感情，天然的對立關(guān)系，讓易先生與王佳芝的愛情不可能完滿。《分手的決心》里，一個是調(diào)查命案的警察，一個是具有謀殺嫌疑的女人，審問、監(jiān)視、追查的過程，也是一步步考驗自己內(nèi)心的底線。樸贊郁與百年前的張愛玲殊途同歸，都試圖描繪一種“最不可得的愛情”，盡管那愛情常被其他詞匯混淆，比如色欲、禁忌、挑釁，但底子里仍是在探討“愛的可能性”。當(dāng)樸海日飾演的警察海俊告誡瑞萊將證物丟入大海時，她冰封的心海照進陽光，也許從那一刻她就已經(jīng)做好赴死的準備。在傳統(tǒng)文人書寫的敘事里，愛往往發(fā)生在正義陣營的一方，比如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愛、革命伴侶之愛，愛被視作一種高尚、利他、純正的情感，即便出現(xiàn)西門慶與潘金蓮的關(guān)系，也會被世人譏諷色欲諸多。

但愛一定是正確的嗎？非道德性的，或者說因色情、物質(zhì)、禁忌而起的關(guān)系，是否就不能轉(zhuǎn)變?yōu)閻郏?/span>對于愛的崇高化傾向，折射的是一種對于純潔性與優(yōu)越性的向往，無形中窄化了愛的內(nèi)涵。無論是《色戒》還是《分手的決心》，我們既看到其中物質(zhì)和色欲的成分，也不妨大大方方承認愛的存在。成年人的愛情，既有“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浪漫，也有柴米油鹽姜茶醋，更有算計、妥協(xié)、物質(zhì)、嫉妒和月夜下的人暖自知。

王佳芝并非蛇蝎心腸，她如山如海，骨子里是那份不確定之下的確定?！斗质值臎Q心》里的瑞萊與王佳芝身份迥異，但又可以視作王佳芝生命在另一個時空的延續(xù)。在《性差異的倫理學(xué)》中，露西·伊利格瑞寫道：“對于痛苦的分離，默默地確認，但我會以拒絕毀滅的方式應(yīng)答，為了我自身也為了他者，肉身就是最親密的感知，肉身躲避任何犧牲的替代品，躲避話語的收編，躲避對上帝的服從。”湯唯在《分手的決心》里向觀眾傳遞了一個信念，一如她在《色戒》中所做的那樣——必須用感覺來確認自我的生活，肉身不再是工具，而是和思想一樣重要的知覺。我拒絕，任何大他者的收編，而我唯有把自己拋入激流，在生活的復(fù)雜情境中，在那個無線趨近于真的時刻，確認自己的路。

之前寫了《非典型蛇蝎美人》，主要著墨于湯唯飾演的宋瑞萊的人物分析，這個人物是整個故事的眼睛，而樸海日飾演的張海俊則是整個故事的線索。

張?？∵@個人物很有意思，你可以在他身上看到諸多經(jīng)典的形象。他緊繃的外表，竭力維持的有序表象、實際上的脆弱和對自我的疑問，以及與此同時逐漸占據(jù)主導(dǎo)位置的內(nèi)在的瘋狂，讓我想起《烈焰情人》里的杰瑞米·艾恩斯，《月亮與六便士》里的畫家，甚至《洛麗塔》里的亨伯特……刑警和疑犯，代表的是社會秩序的兩個極點，刑警在這組社會關(guān)系里占據(jù)絕對的上風(fēng)，故事在這樣的設(shè)定里開始，以至于到了后來張?？〉摹吧窕觐嵉挂恢北罎ⅰ弊屓苏鸷城疑钏肌覀兊睦碇桥c情感之間究竟有多大的鴻溝，我們對自我存在的認知是否其實由于社會的枷鎖而有失偏頗、甚至大錯特錯。張?？∑鸪跆幱谛叹氊?zé)和對于這個職業(yè)的榮譽感和自己社會地位的自傲，他不斷質(zhì)問事情的真相，而不是以成功結(jié)案為目的，可當(dāng)他走入她善意的陷阱時，男人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不是萬能的執(zhí)法工具，也不是那個他人眼中孤傲自持以至恃才傲物的成功階層，他竟可以只是一個脆弱的受情感支配的動物。筆者以為，張?？≡诤退稳鹑R的交往中產(chǎn)生的自由感和自我釋放是毋庸置疑的，去打破危險關(guān)系的枷鎖看似是沒有必要的戲劇化手法，可正是這種對比，讓觀眾更能理解海俊的困境。那種生活在虛偽生活中的蒼白，所以他比他自己以為的更需要新鮮的空氣，宋瑞萊的出現(xiàn)恰好成全了這一點。一開始或是出于純粹的對真相的探索，可當(dāng)她像一株張牙舞爪的植物一般蔓延進他的生活的時候，他理智上想要抵抗，可內(nèi)心恐怕是欣喜的震顫。

可是第一次，他的理智和驕傲讓他無法接受包庇疑犯的刑警是他自己，這才有了那句“我作為一個刑警，竟然對一個女人神魂顛倒，以至于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崩潰”，宋瑞萊對于她的感情是確信的，她看到了他的脆弱，所以即使他不承認對她的愛，她有了這句話，也甘之如飴，以至于在決定離開的時日里每一天都重復(fù)聆聽。但這個時候的刑警?？?，卻仍處于對自我的責(zé)難之中，他只是不能否認，卻沒有那份確信在里邊，所以他近乎狼狽地逃離了她，回到他有序的生活，試圖維持無事發(fā)生的假象、自欺欺人。所以當(dāng)她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是震驚而疑惑的，因為他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如此執(zhí)拗的人去追逐不能追逐的東西，這在片中是他們的愛情，更廣義來說，則是不囿于社會秩序的絕對自由的自我?？烧绲谝淮嗡麩o法抗拒她，似乎是在追逐她、揭開一個個她布下的謎團的過程中，他逐漸撥開濃霧見到那個本我，第二次他也是本能般地追逐。張?？〔辉嬲庾R到他對宋瑞萊的感情已經(jīng)變得如此必要、如此深刻，直到她繞了一百個彎，把一顆心再次剖開給他看，然后在海邊淡然走向死亡。直到那一刻，刑警才拋開了一直以來加諸他身上的桎梏，急切的搜救中失態(tài)大吼的男人終于意識到這一次她決定離開，便是永久的，不會再有那些精心布局的追逐了，那束光在山上的墳前燃盡，唯一留下的溫度是嘴唇相碰的一瞬，他終于短暫擁有了她。

在之前也寫過，張?？『退稳鹑R這兩個人物的內(nèi)核是一樣的，但片中的表達手法更像是一組鏡像。雖然都是外冷內(nèi)熱，都存在著內(nèi)心的執(zhí)念和外表的落差，但宋瑞萊是進取的，盡管小心翼翼、帶著卑微的試探，而張?？t是逃避的，雖然表面上自信地掌控這場追逐，甚至連崩潰都是一個自傲的自我判決，實際上卻在不斷否認超乎常識的真實。最后一幕，宋瑞萊的自殺，像是一個帶著機鋒的結(jié)論，她似乎是要對他說，你自欺欺人沒用的，你淚流滿面追到海邊，不就是你愛我愛慘了的證明，而張?？∪幌У鸟娉置婢?，則是在無聲告白，不用繼續(xù)這無意義的追逐游戲了，虛偽使我失去了我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真實，這個懲罰已經(jīng)足夠，恐怕那個時候的他是在想要回去他揭露她的第一個謊言之前的，那個時候他不一定不對她懷疑，只是心理的真實占據(jù)了上風(fēng)，讓他無意執(zhí)著于事實的確鑿。

張海俊這個人物始終呈現(xiàn)出一種物理真實與心理真實對抗下的兩難。物理真實，即維持現(xiàn)實生活的社會要素。張?？〉穆氊?zé)、社會對他的預(yù)期，劇中張海俊的妻子對他說過一句話，“我們說好即使討厭對方也要堅持一個星期做一次愛”，還有種種細節(jié)，比如對于戒煙的武斷態(tài)度、紅石榴的抗氧化作用，龜對男性荷爾蒙的益處、被張?？∽惨娕c第三者出入時的淡漠態(tài)度等等，這些物理性的真實鋪天蓋地，卻更顯得心理的空虛，社會期望對個人的榨取，讓人妥協(xié)，學(xué)會去忽視內(nèi)心的真實渴望，那些維持本我的精神要素最終被維持身份的物質(zhì)要素綁架、近乎窒息。個體仿佛成為了精裝公寓里美麗而虛假的擺設(shè)，只是為了襯托社會所認同的某種虛偽的高貴而茍活。心理真實，則是無關(guān)社會預(yù)期，個體活著的真正核心訴求得到滿足。張?？で笸诰蛘嫦嗟拇碳ざ皇亲鳛樾叹臋?quán)威，尋求真實的對話而不是為了某種社會預(yù)期、借著“為了你好”而產(chǎn)生的要求，不是對外界展示生活某種意義上的幸福?？蛇@些要素現(xiàn)實生活卻給不了他，反倒是在不斷耗盡他、令他對心理真實產(chǎn)生懷疑。他遇到宋瑞萊，其實該慶幸，這個女人輕而易舉讀懂了他，給了他心理上的真實，只不過他意識到且愿意直面的時候，她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

這樣的結(jié)局，也讓我想起《烈焰情人》的結(jié)尾，史蒂芬獨自在意大利一座破敗的房子里望著安娜定格在照片里的淺笑，醒覺的失去似乎比愚昧的獲得要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