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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檔里最好的一部華語片,當今電影市場上難得一見
2017年8月2日
作者_胤祥
編輯_鯨魚
《皮繩上的魂》我是在去年的上影節(jié)看到的,按照電影節(jié)的玄學來講,它有一個中間靠后的絕佳簽位,并且有著一個頗為怪力亂神的故事結構;而考慮到當年的主席正是以豪放不羈怪力亂神著稱的前南大神庫斯圖里察——所以我看完就在奇遇后院群里放話,金爵獎估計就是它了。誰知最后被頒獎結果無情打臉,《皮繩上的魂》最終收獲最佳攝影獎,而金爵獎則是我此前看好的最佳攝影獎《德蘭》。于是我當即就用上了“信封裝錯了”這個梗。
不過從庫爺此后的表現(xiàn)來看,他還是蠻喜歡這部片的,在他一手操辦的“庫斯滕多夫音樂和電影節(jié)”(Küstendorf Film and Music Festival,其實根本就是“庫斯圖里察和他的朋友們吃喝玩樂電影節(jié)”)上,特意邀請張楊導演帶著《皮繩上的魂》和《岡仁波齊》去做大師班。如今趁著《岡仁波齊》票房逆襲的東風,《皮繩》也終于定檔8月4號,真是可喜可賀。
老庫站在「庫斯滕多夫音樂和電影節(jié)」的海報前
這個節(jié)其實可以改名叫「庫斯圖里卡和他的朋友們的吃喝玩樂電影節(jié)」
《岡仁波齊》國內票房逼近1億,是今夏文藝片的奇跡。乘此東風,同時拍攝的《皮繩上的魂》調檔至8月18日(此前的8月4日依然有全國部分提前點映場次)
上影節(jié)之后的8月,《當代電影》組局,我與開寅老師、王旭東老師一起與張楊導演搞了一次頗為高大上的“四人談”。其實圍繞這兩部影片的重要問題都在這個訪談里說得很清楚了。專門再寫一篇文章是要來談談這部影片的敘事結構——是的,攝影根本不用我來夸,有多好你看了就知道,僅僅去看攝影就值回票價了。
首先亮觀點:影片中“作家”這個人物為劇作增添了一重自指性結構,而這種結構又反過來成為了一種在西藏這個空間中,獨特的時間觀念的反映,同時也是對主題的最恰當表達;由此這個結構超越了常見的用法,而進入到了對時間維度的把握,確切地說,是一種“升維”的敘事。
在拍攝現(xiàn)場的導演張楊,他在一年內同時拍攝了《皮繩》和《岡仁波齊》這兩部電影
要談《皮繩上的魂》,絕對繞不開的是《岡仁波齊》。
張楊花了近1年時間交替拍攝《岡仁波齊》與《皮繩上的魂》兩部影片的過程,本身就是在不同時間維度上進行的創(chuàng)作?!秾什R》幾乎被諸多觀眾錯認做紀錄片,敘事上也近乎平鋪直敘,這里自可以蕩開一筆,談點德勒茲,不過正如貫穿全片的視平線機位提示的那樣,《岡仁波齊》的時間是近乎自然主義的線性狀態(tài)。值得一提的是該片中時間的呈現(xiàn)方式是通過將其空間化而展開的,具體的表象就是那條可供磕長頭的公路,它的延展狀態(tài)和材質與拉薩市的街道和岡仁波齊的土路形成了鮮明的差異。
六月夏初上映的《岡仁波齊》震撼了很多觀眾,可它并不僅僅是一部清心明目的“紀錄片”
不過《皮繩上的魂》的狀態(tài)就完全不同,首先片中的時間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指向,你并不能通過細節(jié)將故事時間坐落在某個清晰的年代,而這是導演有意為之的。往前追溯甚至可以說是典型第五代影片中對時間處理的某種傳統(tǒng):(民族)寓言式的寫作【參考《黃土地》《紅高粱》《雙旗鎮(zhèn)刀客》】。影片中獵人塔貝、少女瓊和少年普護送天珠這一條線,與復仇的兄弟倆這條線基本處于一種前現(xiàn)代狀態(tài),其造型與空間元素,以及人物所遵循的行為邏輯都是如此。比如人物完全不走公路(與《岡仁波齊》是鮮明對比),以及預言、命運、復仇這樣希臘悲劇式的情節(jié)。
《皮繩上的魂》改編自扎西達娃的兩部小說,先是講了一個死而復生的獵人的故事
如果只有這兩條線,《皮繩上的魂》也就僅僅止于一個不走公路的公路片,和一個復仇追兇的動作片的混合體。但張楊的勇敢之處就在于第三條線“作家”的處理?!镀だK上的魂》實際上改編自著名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兩個短篇小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和《去拉薩的路上》。
原著作者扎西達娃,被稱為20世紀中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先鋒小說的代表【扎西達娃是個男的!!】【另外,謝飛導演的《益西卓瑪》改編自扎西達娃的短篇小說《冥》】
逃犯、少女、少年一路的行走,以及復仇的兄弟倆來自《去拉薩的路上》,這一部分是個比較傳統(tǒng)的故事。改編中去掉了文革背景,以及一個我本人特別喜歡的情節(jié)——復仇者不僅是人,還有一頭熊,而人和動物之間有相似也有不同。而本片出彩和提氣的部分其實都來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
這部短篇小說堪稱扎西達娃最重要的作品,主要內容大概可以這樣概括:一個作家為了填上自己多年前未完成的小說的大坑而踏上旅途,并遇到了自己筆下的人物,與他們一同走向小說的結尾場景——蓮花生大師的掌紋地,并為他們寫下結局。文學技巧上一方面是對元寫作或者元敘事的探討或曰對敘事機制的曝露,另一方面則是自覺地使用八十年代在內地文壇風靡一時的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當然《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有著復雜而深刻的關于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人乃至現(xiàn)代中國的討論,這些被電影改編統(tǒng)統(tǒng)略過,而只抽出了其中元敘事和時間觀念的神髓。
張楊和扎西達娃從2007年就開始合作改編這個故事,到開拍前一共做了七稿劇本。幾乎不可改編的《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因為有了《去拉薩的路上》強動作線的加持,在電影的邏輯下可以說是成立了。張楊和扎西達娃還為《皮繩》里塔貝加上了護送天珠的任務,并把“作家”在電影的前半部分處理成看似承擔著“奪寶”任務的追擊者之一。這樣影片就具有的三條交叉蒙太奇性質的動作線,“追-逃”成為了人物的基本邏輯。這個處理是非常自覺的電影化手法。
但是作家的身份一旦亮明,這部影片陡然拔高了好幾個層次。技巧層面而言,這種手法自然是元敘事,近來最為成功的案例當屬弗朗索瓦·歐容的力作《登堂入室》。這種技巧曝露的敘事機制,并且一定程度上(雖說根本不是主要的)也涉及到了所謂“真實-虛構”之間的關系(再度與《岡仁波齊》形成互文關系),同時也將一部典型的動作片提升到了探討“電影文體”的高度。而從敘事與時間觀念的層面來看,這種手法則明確地架構了一種獨特的時間觀念。我將它稱之為“升維的敘事”。
還是得拿科幻電影來舉例子。在《星際穿越》中,馬修·麥康納掉進黑洞后進入了五維空間,在升高的這個維度來看四維空間,影片給出的呈現(xiàn)方式是他所在的四維時空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以單幀照片的形式可以被懸浮的麥康納一覽無余(在這個意義上,克里斯·馬克的PPT電影神作《堤》也可以被看做是高維度的敘事哦)。
《星際穿越》中的五維空間,可以看到無數幀四維空間的平面時間
在《降臨》之中,艾米·亞當斯最終明白了七肢桶語是一種高維度的語言,可以完全碾壓四維空間,由此她才“看見了未來”(不得不再加一句吐槽,特德·姜的原作《你一生的故事》比影片高級多了)。
而在《皮繩上的魂》里,作家的介入不僅賦予了故事以(并不完全閉合的)因果聯(lián)系,而且使影片的魔幻色彩得以成立,此外還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敘事人問題。最有趣的是因為作家本人也進入了故事,這種自我指涉實際上最為清晰地揭示了影片的主題:輪廻與宿命。
而在時間層面上,作家由于掌握著敘事的主導權,實際上他所處的時空(由汽車、公路等現(xiàn)代元素所標識)與塔貝、瓊、普,以及復仇者并非同一個時空(這也是影片前半部分他總是追不上的原因——其實與其說追,不如說是尋訪蹤跡)。而在敘事升維之后,不同時空交疊在一起,在線性因果邏輯被打破的同時,前現(xiàn)代的時空與現(xiàn)代的時空發(fā)生了融合。而作家最后給出的結局,又是塔貝一生的因果——注意,片尾的閃回其實不是閃回,而是在處在高敘事維度的作家對因果的闡釋,這一點恰好與《降臨》全片最勇猛的敘事學技巧“閃回=閃前”形成了呼應關系。
張楊的這一處理,自然有出色的原著打底,但最終能提升到如此高度,還是基于他自己對西藏文化的深入研究。在個人造型上的巨大變化,恰好是張楊從《無人駕駛》《飛越老人院》的浮躁,到沉入西藏的修行式創(chuàng)作之后的直接反映。
張楊自己也談到,在西藏,對時間的感知方式是不一樣的,“一百年前到五十年前的服飾和今天的服飾沒有太大差別,甚至房子格局都沒有太大變化”,因此對他而言時間是可以被有意混淆的。而混淆時間的意義就在于,能夠藉此回到西藏這一獨特的空間之中去,并表達與這一獨特空間相關的宗教-哲學問題:
自指的敘事,就是自證宿命,也就是輪廻;并且,只在西藏發(fā)生。
《皮繩上的魂》也并非沒有問題,兩篇原著小說盡管有相交之處,但一篇動作戲搶眼,一篇世界觀強大,終歸難于輕易整合。而增加的“天珠”根本就是一個麥格芬,并且實際上把故事的重點轉移了;而增加這個麥格芬?guī)淼摹皧Z寶”這條線,其實與《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的主題并不算十分相容,基本上是為了提升影片商業(yè)性的選擇(主角的明確任務,或所謂A故事)。作家那條線的處理,前半段稍顯游離,后半段又有些燒腦。好在即將上映的版本與上影節(jié)版本相比,刪去了15分鐘,處理的應當是更加緊湊。
不過無論如何,《皮繩上的魂》都是當今電影市場上難得一見的作品,張楊一番修行之后簡直變成了電影界的一股清流。我相信踏實努力的人自有福報。
去看了電影《皮繩上的魂》,怎么說呢,我喜歡的電影風格。導演就那么隨意的拍,觀眾就這么隨意的看,導演沒有強烈的想要表達,他只是試圖完美再現(xiàn),而觀眾看完也不是非要領悟到什么,觀眾也只是花兩個小時看了一部電影,僅此而已。
這種不試圖說教,不試圖聲嘶力竭的去傳達價值觀的態(tài)度本身是我所喜歡的。
電影有關復仇,有關宗教,有關自我的修行。復仇是他們刻在骨子里的價值觀,所以下一輩為上一輩報仇,電影主人公塔貝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但是他的父親曾經殺了另一個男人,所以那個男人的兒子要找塔貝報殺父之仇。
在兄弟倆尋找塔貝報仇的過程中 ,塔貝擔負著活佛安排給他的拿著天珠去掌紋地的任務。這是一段艱苦的旅程,“目標在北方,道路是身上,距離在腳下”。塔貝踏上陌路,卻一路認識了死心塌地的女人,鬼精靈的聾啞小孩還有要殺他的人。
一路走,一路躲避追殺。等到接近掌紋地的時候,也到了與敵人決戰(zhàn)的最后關頭,結局是仇人的兒子死了,塔貝也沒有逃脫宿命。
情節(jié)很簡單的一部電影,難在遼闊的敘事和家長里短般的真實感。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殺人殺生的塔貝,在去掌紋地的路上,心靈被洗禮。一個充滿暴力與仇恨的粗糙大漢,突然開始變得仁愛。有句話說“人一變性,就離死不遠了”。塔貝在要殺死對手的一瞬間,仁慈心涌起,放過了對手,卻被對手從背后捅了一刀。
他死了。
不知道活佛有沒有預料到塔貝最終的命運,但是塔貝無疑是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塔貝跋涉千里,最終找的還是自己。
電影里有句臺詞“把你的煩心事說出來,這樣你心里就會變得干凈”。天主教里教民可以向神父懺悔,神父就像一個樹洞,容納人們各種各樣的心事。
塔貝的樹洞是佛。
我們的樹洞呢?是什么?是各種匿名的社交網站,是不認識卻熟悉的陌生人,是一篇篇隱秘的日記。也可能我們的樹洞在自己心里,所有的心事都交付給自己,這樣的心靈負重太多,想一想都覺得疲累。
曾經一度我的樹洞是日記,后來,我的樹洞變成了朋友,回頭看,我們所需要傾訴的,需要表達的,不過是內心的寂寥和孤獨。我們以為有人可以分享內心的寂寥,我們以為總會遇見契合的同路人,事實上所謂同路人也不過是一廂情愿的想象,不管遇上誰,不管做什么,不管在哪里,與孤獨對抗都是終生的。
說起孤獨,突然想到蝸牛,每次見到蝸牛,都是一只一只的,不知道它們會不會覺得孤獨??赡芘郎弦惶煲灿霾簧弦粋€同類,可是這一天在它不長的生命周期里已經是很長的一個時間段。想到這里,有點釋然。萬物有靈,我們一樣孤獨。
我們不是我們之所是,我們一直走在即將成為自己的路上。
塔貝不知道自己最后會成為一個仁慈的人,直到他真的變得仁慈。你也不會知道自己最終會成為一個什么人,直到你變成那樣的一個人。
張揚1991年去西藏游蕩3個月,這是他創(chuàng)作西藏電影的源泉,后來又陸續(xù)拍了一些電影,直至商業(yè)片《無人駕駛》等拍出來后,就歸隱,時隔多年,再次出現(xiàn),帶給觀眾的是《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兩部電影都偏向內在的探索,借著西藏這片土地上特殊的人文環(huán)境和信仰,向內追問個體,向內探尋。
西藏可能是中國大地上最后一片被現(xiàn)代化所遺落的熱土,這和它們虔誠的宗教信仰有著莫大的關系。這片傳說凈化心靈的土地,可能真的會給人內心的震撼。
有信仰總好過什么都不相信。
沒有信仰的人才是真正的流浪者。
回歸內心,放棄無意義的外在熱鬧,可能是尋找自我最有效的途徑。那些熱鬧而不孤獨的人總讓我心存質疑,那些沉默而孤獨的人,才是真實的。
愿你去愛別人而不求被人愛,愿你跋涉半生,心似湖水。
藝術片的春天就這么來了。
春天未至,雷聲不斷——
《皮繩上的魂》
同一個導演(張揚),同一個時期,同一個地區(qū)拍攝(西藏)。
簡直就是《岡仁波齊》的姐妹篇嘛。
是這樣嗎?
《岡仁波齊》以紀錄片的筆觸,刻畫朝圣者的日常點滴,保持冷靜的距離,幾乎見不到個人表達。
《皮繩上的魂》恰恰相反,雜糅類型片的元素,在虛實之間多維敘事,復雜的戲劇化沖突中,張揚個人的生命體驗強烈代入。
前者的精髓在于純粹,后者的好看在于神秘。
這種神秘,透過三大敘事元素,一點一點,草蛇灰線。
有人說,張揚能不能封神,就看這一部。
神在哪里?
公路片的彷徨,西部片的粗獷,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荒誕,在此形神具備。
對應劇情的三條敘事線來看,別有一番滋味。
第一條線:救贖。
男主角塔貝獵殺了一頭野鹿,并從其口中得到一塊天珠。
剛剛到手,天空陰云密布,電閃雷鳴,猛地落下一道閃電,正好擊中塔貝。
開頭就掛男主角,全劇終的節(jié)奏?
沒這么簡單。
活佛作法,他起死回生,并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護送圣物天珠到蓮花生大師掌紋地。
于是,起死回生的獵人,踏上了一條朝圣之路。
每個上路的人都有一個理由,每個理由都可以用兩個字概括:救贖。
救贖,幾乎也是所有公路片的角色動機。
路上的景致,邂逅的同伴,都會成為彼此的羈絆,難分難舍。
塔貝腳下的西藏大地,有著壯美的異域風情。
皚皚雪原,莽莽沙漠,策馬奔騰的草原,林海起伏的森林,碧波蕩漾的圣湖,人跡罕至的廢土,一幕幕大遠景的構圖下,是這方凈土的波瀾壯闊。
怎一個美字了得?
這樣的風景,冥冥之中洗滌人的心靈。也讓攝影師郭達明獲得了上影節(jié)最佳攝影獎。
歷時2個月,西藏8個地方,輾轉2000多公里,平均海拔超過4500米,方能換來熒幕前的自然風光。
對于劇組而言,拍攝的過程何嘗不是一次天涯朝圣?
只不過這次朝圣的對象不是神山岡仁波齊,而是由死向生的內心叩問。
上影節(jié)評委會對本片贊不絕口,說:
用魔法般的影像記錄了西藏生活的點點滴滴,為我們呈現(xiàn)出生命的真諦。
問題是,生命的真諦是什么?
換句話說,塔貝遇見了哪些人?
塔貝一直都在路上,尋尋覓覓。
邂逅了美麗的藏族姑娘,慢慢陷入了兒女情長,收留了通靈的小男孩,慢慢找到路在何方。
再到遇見仇人,拔刀決斗,卻沒了當年的殺伐果斷。
路在腳下,道阻且長,由漸悟到頓悟,需要生命善始善終的體悟。
這個細節(jié),片中就有點撥。
路過湖邊的村落,村民邀請塔貝陪老人看一場戲。
靠墻而坐的老人家,正當彌留之際,與塔貝靠在一起,面無表情。
手的特寫,在這里極具人情味。
老人握住塔貝的手,他怕,是對死亡的一絲恐懼。
塔貝主動握住老人的手,他也怕,是對老人的一絲慰藉。
老人安詳的離去,同一時間,有新生兒呱呱墜地,逝去與降生,串聯(lián)起人類生命的起點和終點,在此完成一次平靜的生命接力。
面對湖邊的浩渺煙波,遠山的縹緲雄渾,天空的云卷云舒,塔貝嚎啕大哭。
可能,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
他終于頓悟:天地之間,生命微不足道,卻值得敬畏。
第二條線:復仇。
郭日和占堆是一對親兄弟,和男主角塔貝是世仇,雙方不共戴天。
如此元素搭上西藏的荒野大戈壁,西部片的氣質就出來了。
邊城的刀聲,陰魂不散的骨笛聲,步步緊逼的馬蹄聲,聲聲入耳。
小酒館一幕,最有格調。
塔貝刀在手,不動如山;仇家迎面相坐,不動如山;覬覦圣物的獵人,裝模作樣,亦是待機而動。
這段戲的臺詞極少,男人的刀,老板娘的笑,于動靜之中張弛有度。
跟古龍筆下的客棧風波有的一拼。
古龍曾在《邊城浪子》中寫道:
地獄本就在人們的心中,你的心里若沒有愛只有仇恨,那么你的人已在地獄。
為了復仇,郭日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成了飄來蕩去的天涯浪子,黃沙里茫茫來去,所謂活著,也就靠著一份仇恨,苦苦支撐。
這般人生,不就是地獄嗎?
如果塔貝的救贖是一場內在的敘事,那么兄弟二人的復仇就是一場外在的延伸。
可是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這就引出第三條線:瘋魔。
不瘋魔不成活,片中的作家格丹陷入小說寫作的瓶頸,他一路尋覓,穿越西藏的天地之間,妄圖找到小說中的主角,見上一面,聊上幾句,化解困境。
說巧不巧,他筆下的主角也叫塔貝。
現(xiàn)實中的作家,追蹤虛構中的角色,這是要打破次元壁的節(jié)奏啊。
本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落腳點,就在這位作家。
塔貝曾買刀的小店鋪,塔貝曾借住的小酒館,他都去過,問起塔貝的行蹤,對方一無所知。
他們的記憶呢,怎么能夠憑空消失?
因為此時的作家,還沒有真正進入塔貝的時空。
說白了,他們不在一個世界。
直到洞中受到活佛的點化,才算實現(xiàn)了身心的一場穿越。
這個角色,其實正是導演張揚個人心路的一種投射。
接受采訪時,他說:
《皮繩上的魂》里的作家,為了尋找自己作品里的故事和人物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并最終和自己的使命相遇。
實際上,作家代表的就是我,我最終的目的,是尋找自己的生命和電影的關系。
強烈的作者意識,熱切的自我表達,是張揚的自我覺醒。
這些年,歷經《愛情麻辣燙》《洗澡》《飛躍老人院》的起起伏伏。
張揚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
就像片中的作家,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他最終尋到了塔貝,并從奄奄一息的塔貝身上接過天珠,也從藏族姑娘瓊的手上接過結繩計日的皮繩。
邁向那象征終極的蓮花生大師掌紋地時,耳畔響過活佛的箴言。
在祈禱中領悟,在領悟中獲得幻象,在縱橫交錯的掌紋地里,只有一條路是通往人間凈土的存在之路。
什么叫皮繩上的魂?
一天一系是為結,此結映照著彼劫,108個結,正是108天的天涯苦旅。
拿著皮繩的作家,一路念叨,直到108方才頓悟:居然和佛珠的108個剛好重合。
皮繩雖很小,但佛的精魂卻無限大。
什么是佛?
為善去惡是佛,放下屠刀是佛,渡人渡己也是佛。
復仇的執(zhí)念,救贖的痛苦,都在立地成佛的頓悟中,煙消云散。
宗教好神秘,也恰恰因為神秘,才會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放在西藏的天空下,就有了自洽的余地。
對此,攝影指導郭達明的理解很到位:
《皮繩》是關于神秘的故事,之所以選擇在西藏,因為它具有獨特的魔幻環(huán)境,讓你覺得時空既停滯又永恒,時空仿佛是停止在幾十年前,甚至上萬年以前,你不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中的哪一個段落。
但宗教只是張揚的殼,不違初心,回歸真我,才是張揚的核。
片頭有三場戲,一閃而過,懸念重重。
第一場,朝圣的小女孩摔落懸崖,臨死之際想把天珠交給小男孩,但對方逃開了。
第二場,野鹿叼走女孩手中的天珠,一路兜兜轉轉,來到森林中飲水。
第三場,獵人塔貝潛伏已久,猛地從樹上跳下,制住野鹿后一刀致命。
三場本無關聯(lián)的戲份,在最后一幕恍然大悟——
作家,就是那個小男孩。
天珠的使命,還是要他自己完成,看似終點,其實回歸了影片的起點。
《皮繩上的魂》就是一個圓,放映了129分鐘,還是要首尾相連。
對于當下的國產藝術片而言,這種敘事結構真的很新鮮。
既然塔貝是作家筆下的人物,那么他真的存在嗎?
如果不存在,他們?yōu)楹文軌蛳嘤觯?/p>
代替塔貝護送天珠,是否意味著作家跨越了次元壁?
虛實之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腦洞飛越天際?
這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魅力。
影片改編自藏族作家的扎西達娃兩部小說,一部叫《西藏,系在皮繩的魂》,一部叫《去拉薩的路上》。
扎西達娃深受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的影響,他的筆觸,有種擊破地心的穿透力。
關于西藏,他曾寫道:
在你眼前呈現(xiàn)出的那些畫面和人生的場景,蘊藏著意味深長的永恒和神秘,大街上一只孤獨的放生羊的眼色,荒原上一縷幽靈般飄舞的旋風,老城區(qū)古宅里漆黑過道散發(fā)出的永遠陳腐的氣息。
一只悲愴高亢的民歌,黃昏里拉薩巴廓街頭轉經的人流,在這些零星殘缺的生活片段里隱藏著綿延無盡的情緒、神秘莫測的意向和絕望的力量。
這種力量,恰恰給了張揚大膽嘗試的底氣。
國產藝術片敢這么拍,絕對有好戲。
但現(xiàn)實遠沒有那么樂觀,拍片只有1%,可惜啦。
拍一部叫好的文藝片很難,拍一部叫好又叫座的文藝片,難上加難!
既然張揚拍的是生命,不妨借用余華一句話——
活著也許可以不為什么,活著的意義就是活著本身。
拍電影,不也是這樣嗎?
中國先鋒文學經典作品《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轉載自:
http://wx.tibetcul.com/zuopin/xs/200611/2066.html 現(xiàn)在很少能聽見那首唱得很遲鈍、淳樸的秘魯民歌《山鷹》。我在自己的錄音帶里保存了下來,每次播放出來,我眼前便看見高原的山谷、亂石縫里竄出的羊群、山腳下被分割成小塊的田地、稀疏的莊稼、溪水邊的水磨房、石頭砌成的低矮的農舍、負重的山民、系在牛頸上的銅鈴、寂寞的小旋風、耀眼的陽光。
這些景致并非在秘魯安第斯山脈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岡山區(qū)。我記不清是夢中見過還是親身去過。記不清了。我去過的地方太多。直到后來某一天我真正來到帕布乃岡山區(qū),才知道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帕布乃岡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筆下的十九世紀優(yōu)美的田園風景畫。
雖然還是寧靜的山區(qū),但這里的人們正悄悄享受著現(xiàn)代化的生活。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飛機定期開往城里。附近有一座太陽能發(fā)電站。在哲魯村口自動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餐廳里,與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名氣很大的“喜馬拉雅運輸公司”的董事長,在全西藏第一個擁有德國進口的大型集裝箱車隊。我去訪問當地一家地毯廠時,里面的設計人員正使用電腦程序設計圖案。地面衛(wèi)星接收站播放著五個頻道,每天向觀眾提供三十八小時的電視節(jié)目。
不管現(xiàn)代的物質文明怎樣迫使人們從傳統(tǒng)的觀念意識中解放出來,帕布乃岡山區(qū)的人們,自身總還殘留著某種古老的表達方式,獲得農業(yè)博士學位的村長與我交談時,嘴里不時抽著冷氣,用舌頭彈出“羅羅”的謙卑的應聲。人們有事相求時,照樣豎起拇指搖晃著,一連吐出七八個“咕嘰咕嘰”的哀求。一些老人們對待遠方的城里人,仍舊脫下帽子捧在懷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誠的敬意。雖然多年前國家早已統(tǒng)一了計量法,這里的人們表示長度時還是伸直一條用胳膊,另一只手掌橫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部直到肩膀上。
桑杰達普活佛快要死了,他的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轉世活佛。高齡九十八歲。在他之后,將不再會有轉世繼位。我想為此寫篇專題報道。我和他以前有過交道。全世界最深奧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沒有了轉世繼位制度從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領袖以后,也許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支配著意識,我說。扎妥·桑杰達普活佛搖搖頭,表示否認我的觀點。他的瞳孔正慢慢擴散?!跋惆屠彼鋭幼齑?,“戰(zhàn)爭已經開始?!?br> 根據古老的經書記載,北方有個“人間凈土”的理想國——香巴拉。據說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第一個國王索查德那普在這里受過釋迦的教誨,后來宏傳密教《時輪金剛法》。上面記載說,在某一天,香巴拉這個雪山環(huán)抱的國家將要發(fā)生一場大戰(zhàn)。“你率領十二天師,在天兵神將中,你永不回頭,騎馬馳騁。你把長矛擲向哈魯太蒙的前胸,擲向那反對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鬼也隨之全部除凈?!边@是《香巴拉誓言》中對最后一位國王神武輪王贊美的描寫。扎妥·桑杰達普有一次跟我說起過這場戰(zhàn)爭。他說經過數百年的惡戰(zhàn),妖魔被消滅后,甘丹寺里的宗喀巴墓會自動打開,再次傳布釋迦的教義,將進行一千年。隨后,就發(fā)生風災、火災,最后洪水淹沒整個世界。在世界末日到達時,總會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祗救出天宮。于是當世界再次形成時,宗教又隨之興起。扎妥·桑杰達普躺在床上,他進入幻覺狀態(tài),跟眼前看不見的什么人在說話:“當你翻過喀隆雪山,站在蓮花生大師的掌紋中間,不要追求,不要尋找。在祈禱中領悟,在領悟中獲得幻像。在縱橫交錯的掌紋里,只有一條是通往人間凈土的生存之路?!?br> 我恍惚看見蓮花生離開人世時,天上飛來了一輛戰(zhàn)車,他在兩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戰(zhàn)車,向遙遠的南方凌空駛去。
“兩個康巴地區(qū)的年輕人,他們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被罘鹫f。
我疲憊地看著他。“你要說的是——在一九八四年,這里來了兩個康巴人,一男一女?”我問。
他點點頭。
“男的在這里受了傷?”我又問。
“你也知道這件事?!被罘鹫f。
扎妥·桑杰達普活佛閉上眼,斷斷續(xù)續(xù)回憶起當年那兩個年輕人來到帕爾乃岡山區(qū)的事,他講起那兩個人告訴他一路上的經歷。我聽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誦我虛構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我給誰都沒有看過,寫完鎖進了箱里。他幾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誦。地點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岡一個叫甲的村莊。時間是一九八四年。人物一男一女。這篇小說沒給別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經活佛點明我現(xiàn)在才清楚。唯一不同的一點是結尾時主人公是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我沒寫老人指的是什么路,當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扎妥活佛說是在他的房子里給那兩人指的路,但這里還有一個巧合,即老人與活佛都談起過關于蓮花生的掌紋。
最后,其他人進屋來圍在活佛身邊,活佛眼睛半睜,漸漸進入了失去知覺和思想的狀態(tài)。
有人開始準備后事了。扎妥活佛將被火葬,我知道有人想拾到活佛的舍利作為永久的收藏和紀念。與扎妥·桑杰達普訣別后,在回家的路上,我邊走邊考慮著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問題……
回到家,我打開貼有“可愛的棄兒”題詞的箱子蓋。里面整齊地排列著上百只牛皮紙袋,我所有不被發(fā)表或我不愿發(fā)表的作品都存在這兒。我取出一個編碼是840720的紙袋,里面是一個短篇小說,記錄著兩個康巴人來到帕布乃岡的經過,還沒有題目。下面是這篇小說的原文:
瓊趕著她的二十幾只羊下山的時候,站在半山腰。她看見山腳底下那一條寬闊蜿蜒、礫石累累的枯干的河床有個螞蟻般的小黑點在緩緩移動。她辨認出那是一個男人,正朝她家的方向走來,瓊揮揮羊鞭,匆匆把羊往山下趕。
她粗略算了算,那人得走到天黑時才能到這兒。周圍荒野只有這隆起的小山崗上有幾間鵝卵石壘起的矮房,房后是羊圈,一共兩戶人家:瓊和她的爸爸,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啞女人。爸爸是個說《格薩爾》的藝人,常常被幾十里遠的外村人請去說唱,有時還被請到更遠的鎮(zhèn)里。短則幾天,長則數月。來人騎馬,還牽匹空馬來到小山崗,把身背長柄六紡琴的爸爸請上馬。隨后馬蹄伴著銅鈴聲有節(jié)奏地久久敲響著荒野里的寂靜。瓊站在崗上,一手撫摩坐立在她裙邊的大黑狗,一直望到兩匹馬拐過前面的山彎。
瓊從小就在馬蹄和銅鈴單調的節(jié)奏聲中長大,每當放羊坐在石頭上,在孤獨中冥思時,那聲音就變成一支從遙遠的山谷中飄過的無字的歌,歌中蘊含著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絲蒼涼的渴望。
啞女人整天織氆氌,每天早晨站在小山岡上,向空中撒出一把豌豆糌粑,呼喊著觀音菩薩。然后手搖一柄浸滿油污的經輪筒,朝東方喃喃祈禱。偶爾在半夜時分,爸爸爬起身去女人房里,天蒙蒙亮時頭頂蒙著長長的袍子又鉆進自己的羊皮墊里。早晨了起來擠完奶打好茶,喝糌粑糊。然后背上裝了一天口糧的小羊皮口袋,背一只小黑鍋,去房后拉開羊圈柵欄,軟鞭一揮,趕著羊群上山。生活就是這樣。瓊把食物和熱茶準備好,趴在毯子上等待來客。室外的狗叫了,她沖出門,月亮剛剛升起。她拉住狗鏈,不見四周有人,一會兒,從她前面的坡下冒出個腦袋。
“來吧,不要緊,我抓住狗的。”瓊說。
來人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
“辛苦,大哥。”瓊說。她把漢子領進了房里,他禮帽下的額邊垂著一綹鮮紅的絲穗。爸爸不在家,去說《格薩爾》了。隔壁傳來啞女人織氆氌時木棰砸下的梆梆聲。這位疲憊的漢子吃過飯道完謝后便倒在瓊的爸爸床上睡了。
瓊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天空繁星點點,周圍沉寂得沒有一點大自然的聲音。眼前空曠的峽谷地帶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大黑狗被鐵鏈拴著在原地轉圈。瓊過去蹲下身摟著它的脖子,想起自己在這寂寞簡樸的小山崗上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想起每次來接爸爸上馬的都是些沉悶不語的人,想到屋里那位從遠方來明天又要去遠方的酣睡的旅人。她哭了,跪在地上捧著臉,默默祈求爸爸的寬恕,然后將眼淚在黑狗的皮毛上蹭擦干,起身回屋。黑暗中,她象發(fā)瘧疾似地渾身打顫,一聲不響地鉆進了漢子羊毛毯里。
當東方的啟明星剛剛升起,在搖曳的酥油燈下,瓊把自己的薄毯裹成一個卷,在一只布袋里塞了些牛肉干、揉糌粑的皮口袋、粗鹽和一塊酥油,又背上天天放羊時在山上熬茶用的小黑鍋,一個姑娘該帶的都在她背上了。她最后巡視一眼昏暗的小屋?!昂昧??!彼f。漢子吸完最后一撮鼻煙,拍拍巴掌上的煙末起身。摸她頭頂。摟住她的肩膀,兩人低頭鉆出小屋,向黑魃的西方走去。瓊全身負重,身上的東西一路上叮當作響。她根本不想去打聽漢子會把她帶向何處,她只知道要永遠離開這片毫無生氣的土地了。漢子手中只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闊步,似乎對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滿了信心。
“你腰上掛條皮繩干什么?象只沒人牽的小狗。”塔貝問。
“用它來計算天數,你沒見上面打了五個結嗎!”瓊告訴他,“我離開家有五天了?!?br> “五天算什么,我生來沒有家?!?br> 她跟著塔貝徒步行走,一路上,有時在村莊的麥場上過夜,有時住羊圈里,有時臥在寺廟廢墟的墻角下,有時住山洞,運氣好時,能在農人外屋借宿,或是在牧人的帳篷里。
每進一個寺廟,他倆便逐一在每個菩薩像的座臺前伸出額頭觸碰幾下,膜拜頂禮。在寺廟外,道路旁,江河邊,山口上,只要看見瑪尼堆,都少不了拾幾塊小白石放在上面。一路上還有些磕等身長頭的佛教徒,他們一步一磕,系著厚帆布圍裙,胸部和膝部磨穿了,又補了幾層厚補釘。他們臉上突出的地方全是灰,額頭上磕了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血和土粘在一起,手掌上釘鐵皮的木板護套在他們身體俯臥的兩邊地上印出兩道深深的擦痕。塔貝和瓊沒有磕長頭,他倆是走路,于是超過了他們。
西藏高原群山綿延,重重疊疊,一路上人煙稀少。走上幾天看不到一個人影,更沒有村莊。山谷里刮來呼呼的涼風。對著藍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會感到身體在飄忽上升,要離開腳下的大地。烈日烤灸,大地灼燙。在白晝下沉睡的高原山脈,房屋與無極般寧靜。塔貝的身體矯健靈活,上山時腳尖踩著一塊塊滑動的石頭步步上躥,他徑直攀上一塊圓石,回頭看見瓊被甩下好長一截,便坐下來等她。他們在趕路時總是默默無言,瓊有時在難以忍受的沉默中突然爆發(fā)出她的歌聲,象山谷里的一只母獸在仰天吼叫。塔貝并不轉過頭看她一眼,只顧行路。瓊過一會不唱了,周圍又是死一般沉寂。瓊低頭跟在他身后,只有坐下來小憩時才說說話。
“不流血了吧?”
“它現(xiàn)在一點也不疼?!?br> “我看看?!?br> “你去給我捉幾只蜘蛛來,我捏碎了涂在上面就會好得快?!?br> “這兒沒有蜘蛛?!?br> “去找找,石頭縫里,你扒開石塊會有的?!?br> 瓊在四周扒開一塊塊半掩在土中的石塊,認真地尋找蜘蛛。一會兒她就捉了五六只,握在掌中,走過來扳開塔貝的手掌放在上面。他一只只捏碎后涂在小腿的傷口上。
“那條狗好兇,我跑跑跑跑,背上的鍋老碰我的后腦勺,碰得我眼睛都花了?!?br> “當初我該拔出刀宰了它?!?br> “那女人給我們這個?!彼7轮隽藗€最污辱人的下流動作,“真嚇人。”
塔貝又抓起一把土撒在傷口上,讓太陽曬著。
“她錢放在哪兒的?”
“在酒店的屋柜子里,有這么厚一沓?!彼亮涟驼?,“我只拿了十幾張。”
“你用它想買什么呢?”
“我要買什么?前面山下有個次古寺,我給菩薩送去。我還要留一點?!?br> “好的。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說,我口干得要冒煙?!?br> “你沒見我把鍋已經架上了嗎?我就去撿點干刺枝。”
塔貝懶洋洋躺在石頭上,將寬禮帽拉在眼睛上擋住陽光,嘴里嚼著干草,瓊趴在三顆白石壘成的灶前,臉貼著地,鼓起肋幫吹火熬茶。火苗“嘭”地燃燒起來。她跳起身,揉揉被煙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額的頭發(fā)看看,已經被火舌燎焦了。
遠處高山頂上兩個黑影,大約是牧羊人,一高一矮,象是盤踞在山頂巖石上的黑鷹。他們一動也不動。
瓊也看見了他們,揮起右手在空中劃圈向他們招呼,上面的人晃動起來,也劃起圈向她致意。距離太遠,扯破嗓子喊互相也聽不見。
“我還以為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杯倢λ愓f。
“我在等你的茶?!彼]上眼。
瓊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很得意地向塔貝展示自己的獵物,那是昨晚上在村里投宿時從一個往她耳里灌滿了甜言蜜語、行為并不太規(guī)矩的小伙子屁股兜里偷來的。塔貝接過一看,他不認識這種文字和一些機械圖,封面印的是一臺拖拉機。“這玩意兒沒一點用處?!彼咏o瓊。瓊很沮喪,下一次燒茶時她一頁頁撕下來用作引火的燃料了。
走到黃昏,站在山彎遠遠看見前面一個被綠樹環(huán)抱的村莊時,瓊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又唱起歌了。她掄起拄棍在地邊的馬蘭草堆里亂舞,又端起棍子小心翼翼地戳戳塔貝的胳肢窩和腰下,想逗他發(fā)癢。塔貝不耐煩地抓住棍梢往外一甩,拽得她趔趄幾下跌倒在地。
進了村,塔貝自己一個人去喝酒或者干別的什么去了。他倆約好在村里小學校邊一幢剛剛蓋好還沒有安裝門窗的空房子里住宿。村里的廣場晚上演電影,有人在木桿上掛銀幕。瓊在一片林子里拾柴火時被一群小孩圍住,孩子們趴在墻頭朝她扔石頭,有一顆打在她肩上,她沒有回頭,直到一個戴黃帽子的年輕人把孩子們轟走。
“他們扔了八顆石頭,有一顆打中你了?!秉S帽子笑瞇瞇地說,他把手中握著的一只電子計算機攤在瓊跟前,顯示屏顯出一個阿拉伯數字“8”,“你從哪兒來?”
瓊看著他。
“你記不記得你走了多少天?”
“我不記得?!杯偭闷鹌だK說,“我數數看,你幫我數數。”
“這一個結算一天嗎?”他跪在她跟前,“有意思……九十二天?!?br> “真的!”
“你沒數過嗎?”
瓊搖搖頭。
“九十二天,一天按二十公里計算?!彼链劣嬎銠C上的數字鍵碼,“一千八百四十公里。”瓊沒有數字概念。
“我是這兒的會計。”小伙子說,“我遇到什么問題,都用它來幫我解答?!?br> “這是什么?”瓊問。
“是電子計算機,好玩極了。它知道你今年多大?!彼闯鲆粋€數字給瓊看。
“多大?”
“十九歲。”
“我今年十九歲嗎?”
“那你說。”
“我不知道?!?br> “我們藏族以前從不計算自己的年齡。但它卻知道??矗厦鎸懙氖鞘虐?。”
“不象?!?br> “是嗎?我看看。哦,剛開始看有些不習慣,它的數字有點怪?!?br> “它能知道我名字嗎?”
“當然?!?br> “叫什么?!?br> 他一連按出八位數,把顯示屏顯得滿滿的。
“怎么樣?它知道吧。”
“叫什么?”
“你連自己的名字還看不出來?笨蛋?!?br> “怎么看?”
“你這樣看,”他豎著給她看。
“這是叫瓊嗎?”
“當然叫瓊,洽霞布久曲呵瓊?!?br> “嘿!”她興奮地叫道。
“嘿什么,人家外國人早用了。我在想一個問題,以前我們沒日沒夜地干活,用經濟學的解釋是輸出的勞動力應該和創(chuàng)造的價值正比?!彼趴陂_河起來,把工分值、勞動值以及商品值和年月日加減乘除亂說一通。又顯出數字。“你看看,計算出來倒成了負數。結果到年終我們還要吃返銷糧,向國家伸手要糧,這是違反經濟規(guī)律的……你瞪我干什么?想吃掉我?”
“如果你沒晚飯吃,就在這兒吃好了,我拾了柴就燒菜。”
“他媽的。你是從中世紀走來的嗎?或者你是……是叫什么外星人?!?br>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走了……”她又撩起皮繩。“剛才你數了多少?”
“我想想,八十五天?!?br> “起了八十五天。不對,你剛才說九十二天,你騙我?!杯偪┛┬ζ饋?。
“啊嘖嘖!菩薩喲,我快醉了?!彼]眼喃喃道。
“你在這兒吃嗎?我還有點肉干?!?br> “姑娘,我?guī)闳ヒ粋€地方好吧?有快活的年輕人,有音樂、啤酒,還有迪斯科。把你手上那些爛樹枝扔掉吧!”
塔貝從黑壓壓一片看電影的人群中擠出來。他沒被酒灌醉,倒被那銀幕上五光十色、晃來晃去、時大時小的景物和人物弄得昏頭漲腦、疲憊不堪,只好拖著腳步回到那幢空房里。小黑鍋架在石頭上,石頭是冰涼的。瓊的東西都放在角落邊。他端起鍋喝了幾口涼水,便背靠墻壁對著天空冥思苦想。越往后走,所投宿的村莊越來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靜,越來越嘈雜、喧囂。機器聲,歌聲,叫喊聲。他要走的決不是一條通往更嘈雜和各種音響混合聲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
瓊撞撞跌跌回來,她靠著沒有門框的土坯墻,隔著一段距離塔貝就聞到她身上發(fā)出的酒氣,比他噴出的酒氣要香一些。
“真好玩,他們真快活,”瓊似哭似笑地說?!八麄兿笊裣梢粯涌旎?。大哥,我們后……大后天再走?!?br> “不行?!彼麖牟辉谝粋€村里住兩個晚上。
“我累了,我很疲倦?!杯偦沃恋榈榈哪X袋。
“你才不懂什么叫累,瞧你那粗腿,比牦牛還健壯。你生來就不懂什么叫累?!?br> “不,我說的不是身體?!彼链磷约旱男母C。
“你醉了,睡覺?!彼庾…偟募珙^將她按倒在滿是灰土的地上。最后替她在皮繩上系了個結。
瓊越來越疲倦了,每次在途中小憩時,她躺下就不想繼續(xù)往前走。
“起來,別象貪睡的野狗一樣賴著?!彼愓f。
“大哥,我不想走了?!彼稍陉柟庀?,瞇起眼望著他。
“你說什么?”
“你一人走吧,我不愿再天天跟著你走啊走啊走啊走。連你都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所以永遠在流浪?!?br> “女人,你什么都不懂。”但是他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是,我不懂。”她閉上眼,蜷縮成一團。
“滾起來,”他在瓊屁股上踹了兩腳,高高揚起巴掌,做出砍來的樣子?!耙?,我揍你?!?br> “你是個魔鬼!”瓊哼哼唧唧爬起身。塔貝先走了,她拄著棍子跟在后面。
瓊在一個她認為適當的機會時逃跑了。他倆睡在山洞里,半夜時她爬起身,沒忘記背上她的小黑鍋,借著星光和月光朝山下往回跑。她覺得自己象出籠的小鳥一樣自由。到第二天中午,在一邊是深谷的巖邊休息時,從對面山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就象那天她放羊回家時所看見的一樣。塔貝截住了她,走來。她氣得發(fā)抖,掄起小黑鍋向他頭上死命砸去,那其大無比的力量足以使一頭野公牛的腦漿飛迸出來。塔貝駭機智地閃過,抬頭一撥,黑鍋從她手中飛脫,叮叮當當滾下深谷里。他倆互相看看,聽見那聲音響了好一陣。最后瓊只得嗚嗚咽咽攀下深谷,幾個時辰后才把鍋揀上來。鍋身碰滿了大大小的凹坑。
“你賠我的鍋?!杯傉f。
“我看看,”他接過來。兩人仔細檢查了一陣,“只有一條小縫,我能補好。”
塔貝走了,瓊垂頭喪氣地跟著。
“哎——”她用大得出奇的聲音唱起一首歌,把整個山谷震得嗡嗡響。
大概有那么一天,塔貝對瓊也厭倦了,他想:只因我前世積了福德和智慧資糧,棄惡從善,才沒有投到地獄,生在邪門外道,成為餓鬼癡呆,而生于中土,善得人身。然而在走向解脫苦難終結的道路上,女人和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是道路中的絆腳石。
不久,他倆來到名叫“甲”的村莊。這個時候,瓊的腰間那根皮繩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結。沒想到甲村的人們會敲鑼打鼓站在村口迎接他倆。民兵組成儀仗隊背著半自動步槍站在兩旁,為了保險起見,槍口都塞了紅布卷。兩頭由四個村民裝扮的牦牛在夾道中跳著舞。村長和幾個姑娘捧著哈達和壺嘴上沾著酥油花的銀壺在最前面迎接。原來這里一直大旱。前不久有人打了卦,今天黃昏時會有兩個從東邊來的人進村,他們將帶來一場瓊漿般吉祥的雨水,使久旱的莊稼得到好收成。他倆果然出現(xiàn)了,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歡天喜地將塔貝和瓊扶上掛滿哈達的鐵牛拖拉機簇擁著進了村。男女老少都穿著新衣,家家戶戶的屋頂都換了新的五色經幡布。有人從瓊的音容、談吐和體態(tài)上看出了她有轉世下凡的白度母的特征,于是塔貝被撇在了一邊。但是塔貝知道瓊決不是白度母的化身。因為在瓊睡熟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的睡相丑陋不堪,臉上皮肉松弛,半張的嘴角流出一股股口涎。
他一人悶悶不樂地去酒店喝酒,他想惹點事,最好有人討厭他,跟他過不去,他就有事干了。打上一場,那人敢跟他拼刀子更好。
酒店只有一個老頭在喝酒。蒼蠅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塔貝進去后,帶著挑釁的神氣坐在他對面。一個包花頭巾的農家姑娘取一只玻璃杯放在他桌前,斟滿酒。
“這酒象馬尿?!彼攘艘豢诖舐曊f。
沒有人回答。
“你說象不象?”他問老頭。
“要說馬尿,我年輕時喝過。那真正是用嘴對著公馬底下那玩意兒喝的?!?br> 塔貝得意地笑起來。
“為了把我牛羊從阿米麗爾大盜手中奪回來,我從格則一直追到塔克拉瑪干沙漠?!?br> “阿米麗爾是誰?”
“嘿,那是幾十年前從新疆那邊來的一支強盜的女首領,是哈薩克人,在阿里和藏北一帶赫赫有名。一個萬戶數不清的牛羊群在一夜之間就從草原上帶走,第二天從帳篷出來一看,白茫茫一片,留下的只有數不清的蹄印,連噶廈政府派出的藏兵也制不了她。”
“后來?”
“剛才你說馬尿。是啊,我背著叉子槍,騎馬追我的牛羊,在那大沙漠里,就是那幾口馬尿救了我的命。”
“再后來?”
“再后來,女首領要留我,留我給她當……”
“丈夫?”
“羊倌。我是萬戶的兒子啊!她娘的長得真漂亮,她簡直是太陽,誰都不敢對直看她一眼,我逃了回來。你說說,我除了地獄和天堂,還有什么地方沒去過?”
“我要去的地方你就沒去過?!彼愓f?!?br> “你準備去哪兒?”老頭問。
“我,不知道?!彼惖谝淮螌η胺降哪繕烁械矫糟?,他不知道該繼續(xù)朝前面什么地方去。老頭明白他的心思。
老頭指著他身后的一座山說:“誰也沒有往那邊去過。我們甲村以前是驛站,通四面八方,可就是沒人往那邊去。1964年時候,”他回憶起來,“這里開始辦人民公社,大家都講走共產主義道路,那時沒有幾個人講得清楚共產主義是什么,反正它是一座天堂。在哪兒,不知道。問衛(wèi)藏的來人說,沒有。問阿里的來人說,沒有??挡氐娜艘舱f沒看見。那只有喀隆雪山沒人去過。村里就有幾個人變賣了家產,背著糌粑口袋,他們說去共產主義,翻越喀隆雪山,從此沒回來。后來,村里人沒一個再去那邊,哪怕日子過得再苦?!彼愑醚酪ё〔AП冢鹧劭此?。
“但是我知道有關喀隆雪山下的一點秘密。”老頭眨眨眼。
“說吧?!?br> “你準備去那邊嗎?”
“也許?!?br> “爬到山頂,你會聽見一種奇怪的哭聲,象一個被遺棄的私生子的哭聲,不要緊,那是從一個石縫里吹來的風聲。爬完七天,到山頂時剛好天亮,不要急著下山。太陽下,雪的反光會刺瞎你的眼,等天黑后再下山?!?br> “這不是秘密?!彼愓f。
“對,這不是秘密。我要說的是,下山走兩天,能看見山腳下時,那底下有數不清的深深淺淺的溝壑。它們向四面八方伸展,彎彎曲曲。你走進溝底就算是進了迷宮,對、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別打斷我的話,你知道山腳為什么有比別的山腳多得多的溝壑嗎?那是蓮花生大師右手的掌紋。當年他與一個叫喜巴美如的妖魔在那里混戰(zhàn)一百零八天不分勝負,大師施出種種法力未能降伏喜巴美如。當妖魔變成一只小小的虱子想使對手看不見時,蓮花生舉起了神奇的右手,口中高聲念誦著咒經,一巴掌蓋向大地,把喜巴美如鎮(zhèn)到了地獄中,從此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掌紋。凡人只要走到那里面就會迷失方向。據說在這數不清的溝壑中只有一條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那條生路沒有任何標記?!?br> 塔貝神情嚴肅的看著老頭。
“這是一個傳說,我也不知道走出去以后前面是個什么世界?!崩项^搖搖頭,咕嚕道。
塔貝準備去那邊了。老頭后來向他提出要求,請他將瓊留下。他家有個兒子,最近剛買了一臺拖拉機?,F(xiàn)在家家都想買拖拉機。大清早,隆隆的機器聲掩蓋了千百年雄雞的打鳴聲。道路上的馬車和毛驢被擠到了邊上。人們喝著從雪山流下的純潔透明的溪水時,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柴油氣味。老頭自己經營著一座電機磨房,老伴耕種著十幾畝田地。前不久,老頭還去大城市出席了一個“治窮致富先進代表大會”,領到獎狀和獎品,報紙上也登過他的四寸大照片。他們世世代代沒象現(xiàn)在這么富裕過,也世世代代沒象現(xiàn)在這么忙碌過。需要一個操持家務的媳婦。說話的時候,他兒子進來了,掏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想在外鄉(xiāng)人面前炫濯。兒子戴著電子表,腰間掛著小巧的放聲機,頭上戴著耳機,他隨著別人聽不見的音樂節(jié)奏扭著舞步,真是把城里公子哥兒的派頭學到家了。塔貝對此無動于衷,只是門外停著的那輛沒熄火的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牽動了一下他的心弦。他起身走向拖拉機旁,摸摸扶手。
“好的,瓊留給你了。”塔貝說。小伙子大概剛從瓊那里得到了一點什么,笑眼朦朧。
“我能坐坐你這玩意兒嗎?”塔貝問。
“當然,半個小時保你會開?!毙』镒由锨敖趟僮鞒WR,教他怎樣控制油門,教他怎樣換擋、離合器怎樣配合、怎樣起步和剎車。
塔貝慢慢開動了拖拉機,行駛在黃昏的鄉(xiāng)村土道上。瓊在一旁看著他。她要留下來了。她愉快導流著眼淚。這時后面開來一輛速度很快的帶拖斗的鐵牛報拉機,塔貝不知道怎么辦。旁邊是條淺溝,小伙子在后面高聲喊他開進溝里。塔貝從駕駛座跳到了路中間,手扶拖拉機自己慢慢溜進了溝里。他被來不及剎車的“鐵?!焙竺娴耐隙纷驳乖诘?。大家全圍上前,塔貝爬起身,拍拍土。他的腰部被撞了,他說沒什么,一點事也沒有。大家松了口氣。
塔貝要走了,他第一次擺弄機器就被它咬了一口。他抱住瓊,跟她行了個碰頭禮,往喀隆雪山那邊去了。到夜晚時,果然下了場雨,村里人高高興興唱起歌。塔貝離開甲村,一人進了山。在半路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的內臟受了傷。
小說到此結束。
我決定回到帕布乃岡,翻過喀隆雪山,去蓮花生的掌紋地尋找我的主人公。
從甲村翻過喀隆雪山到掌紋地的路途比我預料的要遙遠得多。雇的一匹騾子在途中累倒了。它臥在地上,口中流著白沫,用臨死前那樣一種眼光看著我。我只得卸下它馱的囊包背在自己身上,在它嘴邊放了幾塊捏碎的壓縮面包。一翻過喀隆尋山,道德聽見海嘯般轟轟巨響,山下的雪堆象云朵般上下翻卷,腳下的雪粒象急流的河水。但是我的整個身體一點沒感到風的吹動,空氣就象無風的冬夜一樣寒冷而靜謐。我戴著防護鏡,所以用不著等到天黑才下山。整個山面是被厚雪覆蓋的一片平滑的大斜坡,看上去沒什么凸凹障礙,我背著囊包走“Z”形緩慢下山。沉重的囊包從背上慢慢墜到腰間,就在我收腹挺胸聳肩想把囊必然性提起來時,由于猛烈的失重,腳下站立不穩(wěn),一個跟頭朝前跌倒。我知道已經無法再站起來,身體正快速往下滑動,于是手腳抱成一團,接著天旋地轉向山下滾去。萬幸的是,還沒掉進雪窩里去。等我醒來,已躺在平整松軟的雪地上,我已到了山腳,向上望去,在雪坡中一道深深的條痕通到高處雪霧飄涉的空間。
在山頂時我看了一次表,時間是九點四十六分,此刻再次看表時,指針卻指向八點零三分。走下雪線便進入草苔地帶,再往下是草地,高寒灌木叢,小樹林,接著是一片大森林。穿出森林,樹木植物又漸漸稀少,呈現(xiàn)出光禿禿的荒涼的山石、空壩。整個途中,我不時地看表,把心里估計的時間和表上的時間不斷加以對照,計算一番后得出了結論:翻過喀隆雪山以后,時間開始出現(xiàn)倒流現(xiàn)象,右手腕上這塊精工牌全自動太陽能電子表從月份數字到星期日歷全向后翻,指針向逆方向運轉,速度快于平常的五倍。
越往前走,映入視覺中的自然景象也越來越產生了形的異變:一株株長著卵形葉子、枝干黃白的菩提樹,根部象生長在輸送帶上一樣整整齊齊從我跟前緩緩移過。旁邊有座古代寺廟的廢墟。在一片廣闊的大壩上走來一只長著天梯般長腳的大象。它使我想起了薩爾瓦多·達利的《圣安東尼的誘惑》,我小心翼翼避開這一切,加快腳步,并不回頭再望一眼。一直走到蒸騰著熱氣的溫泉邊才歇息一會兒。我實在太累了,但不敢睡,我知道一旦合上眼皮,將永遠長眠不醒了。透過溫泉的熱氣,前面有些不知哪個時代遺棄在這里的金馬鞍、弓箭、盔甲、轉經筒和法號,還有破布條的黃旗,這里很象是一個古戰(zhàn)場。如果我不那么累的話,我會走過去仔細看看,也許能考證出《格薩爾》史詩中所描寫的某一戰(zhàn)場是在這里?,F(xiàn)在我只能坐在一旁遠遠地觀看。這些金屬被溫泉長時間的高溫融化了,軟綿綿攤在那里,失去了視覺上的硬度感,有的已無法辨認出它本身的形狀,變成稀釋的物質四處流溢,頗有規(guī)律地排列組合成象瑪雅文字一樣難解的符號。起先我懷疑眼這一切物象是由于患上了孤獨癥而錯誤地感知外界客體產生形的變異,但馬上又排斥了這個想法,因為我大腦的思維是有邏輯性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都良好。太陽自始至終由東向西,宇宙不管怎樣還是在按照自身的規(guī)律存在和運動。雖然白晝和黑夜交替出現(xiàn),但由于手表上的指針繼續(xù)向反時針方向作快速運行,日歷和星期月份牌不斷向后翻。這使我心理上產生一種體內生物鐘的紊亂,甚至身體出現(xiàn)失重現(xiàn)象。
等我從一個黎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塊高大無比的紅色巨石下面。我是在一個呈放射型向前延伸的數不清溝壑的匯聚點上。一定是這又涼又潮的寒意把我凍醒了,加上從四處溝底吹來的風更冷得我牙齒打顫。我急忙攀上前一面亂石突出的溝壁,探頭一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我已經到了掌紋地。數不清的黑溝象魔撲一樣四處伸展,溝壑象是干旱千百年所形成的無法彌合的龜裂地縫,有的溝深不見底。竟然找不到一棵樹,一根草。一片蠻荒,它使我想起一部描寫核戰(zhàn)爭電影的最后一個廣角鏡頭:在世界末日的焦土上,一東一西兩個男女主人公慢慢抬起頭,費力地向對方爬去,最后這兩個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終于爬到一起,擁抱??嚯y的眼光。定格。他們將成為又一對亞當和夏娃。
扎妥·桑杰達普的軀體早已被火葬,大概有人在燙手的灰燼中揀到了幾塊珍寶般的舍利。我的主人公卻沒有在眼前出現(xiàn)。
“塔——貝!你——在——哪——兒?”我放開聲音喊叫,我覺得他走不出這塊地方。聲音傳得很遠,卻沒有一點回音。
不一會兒,我便看見了奇跡:一兩公里外的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我沿著壟溝朝前飛跑,一面喊著我的主人公的名字。等我看清時,驚訝得站住了:是瓊!這是我萬萬沒預料到的。
“塔貝要死了?!彼蘅尢涮渥哌^來說。
“他在哪兒?”
瓊把我?guī)У剿磉叺臏系紫?。塔貝躺在地上,他臉色蒼白,憔悴,沉重地呼吸著。溝邊長著苔蘚的石縫里滴著水,在地上積成個小水洼,瓊不停地用腰帶蘸一點水,滴在他半張的嘴里。
“先知,我在等待,在領悟,神會啟示我的?!彼惐犙劭粗艺f。
“他腰上的傷很嚴重,需要不停地喝水?!杯傇谖叶叺驼Z。
“你為什么沒留在甲村?”我問。
“我為什么要留在甲村呢?”她反問?!拔腋緵]這樣想過,他從來沒答應我留在什么地方。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離開他我準活不了。
“不見得?!蔽艺f。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杯傊钢疑砗?,我回過頭,從溝底往回望去,這是一條筆直的深溝,一直可見到頭,前面那座紅色巨石正是我昨晚過夜的地方。現(xiàn)在才看清,紅色的心臟上刻著一個雪白的“弓”。站在紅石下仰起頭是無法看見的?!肮蓖ǔJ抢锬睢皢崮匕群濉绷终嫜砸话俦闀r要喊出的一個音節(jié)。它刻在紅石上。據我所知,要么,就是此地是神靈鬼怪出沒的地方,要么,這里曾埋葬過一位偉人的英靈。在從江孜到帕里的一個名叫曲米新古河邊的一塊巖石上也刻著這樣一個“弓”,那是為紀念一九○四年為抵抗英國人的侵略在那里獻身的藏軍首領二代本拉丁而刻的。但這一切,我覺得沒有再對塔貝解釋的必要。此時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為時過晚的真理,我那些“可愛的棄兒”們原來都是被賦予了生命和意志的。我讓塔貝和瓊從編有號碼的牛皮紙袋里走出來,顯然是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為什么我至今還沒塑造出一個“新人”的形象來?這更是一個錯誤。對人物的塑造完成后,他們的一舉一動即成客觀事實,如果有人責問我在今天這個偉大的時代為什么還允許他們的存在,我將作何回答呢?
懷著最后的一絲僥幸心理,我俯在塔貝耳邊,輕聲細語地用各種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說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尋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象托馬斯·莫爾創(chuàng)造的《烏托邦》,就那么一回事。
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讓他放棄多少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他翻了個身,將腦袋貼在地面。
“塔貝,”我說,“你會好起來的,你等我一會兒,我的東西全放在那邊,里面還有些急救藥……”
“噓!”塔貝制止住我,耳朵貼緊冰涼潮濕的地面?!澳懵?聽!”
好半天,我只聽見自己心律跳動中出現(xiàn)的一點微弱的雜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貝坐起身,揮舞著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瓊先爬到溝上面,我在下面托住塔貝,他身體居然很沉。我扛著他,一手小心護著他腰,另一只手扭住鋒利突出的巖石塊,一點點把他往上托。兩只腳踩在外凸的石塊上。攀石的那只手被劃了一下,先是麻木,接著灼痛,熱呼呼的血流了出來,順著用膊流到衣袖里。瓊趴在上面,伸下兩只手夾住了塔貝的胳肢窩。一個在上面拽,一個在下面托,費好大的勁才把他抬上溝來。太陽正要從地平線上升起,東邊輝映著一派耀眼的光芒。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眼睛警覺地四處搜尋,想要發(fā)現(xiàn)什么。
“它說的是什么,先知?我聽不懂,快告訴我,你一定聽懂了,求求你?!彼D過身匍匐在我腳下。他耳朵里接收的信號比我早幾分鐘,隨后我和瓊都聽見了一種從天上傳來的非常真實的聲音。我們注意聆聽。
“是寺廟屋頂的銅鈴聲?!杯偤暗?。
“是教堂的鐘聲?!蔽壹m正道。
“山崩了,好嚇人?!杯傉f。
“不,這是氣勢龐大的鼓號樂和千萬人的合唱?!蔽以俅渭m正道。瓊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開始說話了?!彼悋烂C地說。
這次我沒敢糾正。是一個男人用英語從擴音器里傳來的聲音。我怎么也不能告訴他,這是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的第二十三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電視和放手正通過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報送著這一盛會的實況。我終于獲得了時間感。手表上的指針和日歷全停止了,整個顯出的數字告訴我:現(xiàn)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七月,北京時間二十九日上午七時三十分。
“這不是神的啟示,是人向世界挑戰(zhàn)的鐘聲、號聲,還有合唱聲,我的孩子。”我只能對他這樣講。
不知他聽見沒有,或者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好象很冷似地蜷縮起身子,閉上眼,跟睡著了一樣。我放下塔貝,跪在他身邊,為他整理著破爛的衣衫,將他的身體擺成一個弓形,由于我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這使我感到很內疚。是我害了他,也許,這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將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死亡的路。是該好好內省一番了。
“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杯偪蓱z巴巴地說。
“你不會死。瓊,你已經經歷了苦難的歷程,我會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個新人的?!蔽已雒嫱f,我從她純真的神情中看見了她的希望。
她腰間的皮繩在我鼻子前晃蕩。我抓住皮繩,想知道她離家的日子,便順著頂端第一個結認真地往下數:“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
數到最后一個結是一百零八個,正好與塔貝手腕上盒珠的顆數相吻合。
這時候,太陽以它氣度雍容的儀態(tài)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輝映得黃金一般燦爛。
我代替了塔貝,瓊跟在我后面,我們一起往回走。時間又從頭算起。
(選自《西藏文學》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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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作者扎西達娃,藏族,1959年生,四川巴塘人。70年代末開始創(chuàng)作,代表作品有《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西藏,隱秘歲月》等短、中篇小說。他有意識地采用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借助神話傳說、象征暗示,創(chuàng)造一種魔幻的藝術境界;同時遵循“變現(xiàn)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的原則,通過魔幻境界的折射,真實地展現(xiàn)西藏民族處于歷史變革時期的社會生活。
《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將借用神話傳說創(chuàng)造的虛幻境界與現(xiàn)實生活場景有機結合,使其成為一篇典型的西藏魔幻小說。小說開頭部分寫“我”和桑杰達普活佛的對話,活佛處于臨終彌留之際,仍在幻覺中向人們復述有關香巴拉的神話與兩個康巴人的傳說。更加令人驚奇的的是,活佛回憶的情景竟與“我”未曾公開的一篇小說內容完全一致。中間部分寫成兩個康巴人的傳說。塔貝與瓊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尋找通往香巴拉的道路,且進入到人跡罕至的喀隆雪山下深谷底部的掌紋地帶。結尾部分寫“我”去掌紋地帶尋找自己小說的主人公,終于在一塊紅色巨石下發(fā)現(xiàn)將死的塔貝,而這位苦修者依然神往著通向天國的道路。最后由“我”領著瓊往回走,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世界。
我們透過這些神奇虛幻的故事,不難看出它的寓意的所在。這個“魂”雖難于把握,但細心的讀者仍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民族心理的負載,一個生死攸關的時代象征。只要聯(lián)系西藏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與其往昔發(fā)展的歷史,就會理解小說中人物各自神秘的象征意義??嘈拚咚愒诨罘鸬闹敢聢?zhí)著地尋覓通往“人間凈土”的道路,盡管他已走得精疲力盡,仍對理想國堅信不移,直到死于喀隆雪山,成為封建觀念的犧牲品。瓊則是個盲從者,既渴望離開“毫無生氣的土地”,又不知道出路在那里,只好跟著塔貝盲目尋求。“甲”村的現(xiàn)代文明與世俗歡樂使她從愚昧中蘇醒,終于留下來開始新的生活。兩個人物的不同經歷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在西藏的現(xiàn)實生活中,既有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不斷發(fā)展,又有傳統(tǒng)宗教意識根深蒂固的影響,從而構成這塊神奇土地舊的觀念形態(tài)與現(xiàn)代物質文明不協(xié)調的獨特社會矛盾。這是西藏從中世紀迅速走向社會主義進程中勢必會產生的社會現(xiàn)象。塔貝與瓊正是今日西藏不少藏族同胞精神狀態(tài)的反映。瓊從家鄉(xiāng)走到“甲”村是從過去走到現(xiàn)在,而由“甲”村再去翻越喀隆雪山,尋找通往天國的道路,又是返回到中世紀,塔貝的死就是明證。這就意味著:只有正視西藏近百年來的歷史,正確理解“系在皮繩扣上的魂”,放棄尋求“香巴拉道路”的幻想,才能走向通往真正的“人間凈土”——實現(xiàn)“四化”的道路。
這篇小說充滿西藏的地域特色與宗教神秘的氛圍,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產生于這塊土地上的魔幻小說?!拔摇钡幕顒右殉綍r空限制,時而與活佛對話,時而在復述傳說,時而進入傳說中蓮花生掌紋地帶,而活佛與老人更帶有濃重的神秘色彩。小說中既有往昔的神話傳說,又有現(xiàn)代色彩的生活場景,巧妙地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揉合在一起,構成一種樸朔迷離、令人神往的藝術世界。當然,這篇魔幻小說出于一位年輕的、且藝術上尚處于“試筆”階段的作家之手,就“變現(xiàn)實幻想”而言,似仍囿于我國傳統(tǒng)小說模式,未能完全放開手腳;至于對魔幻外衣下的現(xiàn)實生活也還可以表現(xiàn)得更為準確一些。
攝影精彩,演員、美術、音樂完美,顯示了導演的才華與功力。只是神神怪怪的許多有趣細節(jié)包裹著一個陳舊的復世仇的故事,沒有開掘出其中的普世含義,更不要說現(xiàn)代意識了,實為可惜。
原著小說寫于1984年,很短,講的是一個作家和筆下主人公交互生長的故事,實驗性的文本敘述嘗試大于故事本身,有鮮明的80年代質感,十多分鐘就看完了。電影做了很多調整,增加了人物,添加了劇情,對故事的編制也更加復雜,模糊了時代特征,只對虛實交叉,本我、自我、超我的切換依然像小說一樣自由。
張楊生涯最佳,但不少問題還是和《岡仁波齊》差不多。拉了一遍時間線對應事件點以后,只想慨嘆一句,把虛實玩到這一步還是蠻不容易的。另外,本片并不是西部片復仇救贖內核,而是在兩段互相交疊的輪回軌跡重合下,關于新舊文明的交替,也有諸如在信仰中尋找自我的雞湯之類。好想去玩同款藏地風光十日游。
1、魔幻,西部,燒腦懸疑。類型跨越太大,間隙無法縫合。2、殺鹿殺牛,尋找解脫修行的片子,殺戮事件更應杜絕。技術手段(麻醉、特效化妝、電腦特效)完全可以不讓此類悲劇發(fā)生。好萊塢有專門監(jiān)管拍攝中動物權益的組織和法律;中國尚無,更應自覺。
【上海電影節(jié)展映】好看且震撼。壯麗的藏區(qū)風景中,藏族壯漢與姑娘被先知般靈氣的孩童引領,踏上自我救贖之路。敘事融入西部片武俠片的風格。不緊不慢的多線索敘事流暢,藏族演員表演生動自然。最終幾條線索以完全想不到的形式融合在一起,角色身份揭曉,目瞪口呆。結構太牛!化解仇恨放下屠刀完美升華
《皮繩上的魂》改編自中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代表作家扎西達娃的兩部短篇小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和《去拉薩的路上》,影片講述一個背負原罪與世仇,死而復生的獵人經活佛點撥,一路降服心魔,最終將圣物天珠護送進入蓮花生大師掌紋地的故事
書寫命運的黑色死神和他的狗,被雷劈的重生糙漢和他的刀;他永遠配不上的她,白天唱歌,晚上做飯;世仇兄弟為履行諾言回家,只想殺掉對的人;二弦琴預言怪童和鍋不共戴天,在肚皮上畫圈……難得一見的國產西部魔幻現(xiàn)實,不錯
超級喜歡!敘事上有瑕疵,但是風格大愛,任性的打五星了。中國終于也有自己的魔幻主義電影了。不過跟原小說差別真的好大了。開場段落特別有《東邪西毒》的感覺,用很西部片的拍法來凸顯自己的視覺風格,攝影的美不用多說,音樂超贊,音效也下足了功夫。導演功力真是強出目前一大堆導演一大截。
繁復的故事結構,跋山涉水的大氣象,一個圍繞復仇與救贖的天珠獵人故事。有那么些瞬間,是拍出了立地成佛的那個空靈意思。藏族演員找得很不錯,造型感很強,一張張人物大片的感覺。頻頻響起的鷹笛聲,有偷師《好壞丑》的感覺。
完成度一般,除了借西藏標簽博得外國人獵奇以外,影片對于節(jié)奏的把控真的很差勁,質量一般
不一樣的張揚,不明覺厲。還是更喜歡《愛情麻辣燙》《洗澡》《向日葵》《落葉歸根》時期的張揚,最近幾年的作品都拍的大徹大悟,格局更廣境界更高,也離普通觀眾越來越遠。
《皮繩的魂》成都主創(chuàng)交流場。最大的優(yōu)點在于攝影和多重時空的交互,如大量的黃沙鏡頭、人物占位還有人物造型都頗有西部片的風采,這是國內電影中極為稀缺的氣質,再加上背景的西藏宗教元素和俯拍鏡頭,讓故事中的人物命運和宗教輪回相互呼應。還有三重時空的交互,真實與虛幻的碰撞,更產生了一種令
80年代拉美爆炸遺留的文學質感,糅合西方影像遺跡,催生出中國式西部片,獨有地貌極為加分,攝影較岡仁波齊更深靈魂;非線性敘事,時空的嵌套疊加,較原著文本更豐富,不過枝蔓的貪全感仍可提升;「北方」與「城里」,毀滅與重生,在神的夢里,我們都曾相遇過;小精靈“普”太可愛了。
明明可以拍很好看的類型片,非要拍那么仙的藝術片~
時隔一年多二刷大銀幕,震撼更深一層。首先主題,表面是宿命和贖罪,實則觸及了華語電影罕見的宗教、哲學深度;其次結構,三個時空穿插交匯,自然美妙;再則具有公路片,尤其是萊昂內西部片式的精致語言,攝影宏大秀麗。張楊是在這個浮華年代仍堅決不為所動的藝術家,這部拍出了大徹大悟的通透感
#19th SIFF# 不出意外今年金爵就是這部了。絕對是主席的菜(哈哈哈)。有一個異常有趣的結構:寫作之自指;但更好的是其中那些似是而非編不圓的東西,尤其是差異性的時空觀念。攝影也不錯,不過明信片式的場景居多。當然缺點也不是沒有……再剪掉半小時應該會好一些。
一度看到了啟示般的純藏語探險追逐西部荒野類型片的感覺,但最后在復仇創(chuàng)作尋找贖罪幾條線神奇的融合在了一起時又回歸到了宗教文藝路線。兩部小說的改編容量很大可風格還是不夠純粹,選角風景確實很養(yǎng)眼,雖冗長但異域的吸引力可看度還是有的。萬達CBD。
放下屠刀與冤冤相報,借一個藏地傳說來完成救贖。啞巴先知搶得作家身份,指引角色步入正途。作者不知如何收尾,片尾打通所有脈絡。
從電影技巧和劇作文本的層面上,我很欣賞這樣的電影,國內好像還沒見到這種敘事復雜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題材,但多線敘事和時空處理倒是還好,只是神秘元素的設置沒什么意思,想想很雞肋,最后不過是一個俗套的復仇故事和主題上的故弄玄虛,看起來很高深的樣子。沒感覺到心靈的震撼,就是覺得有點膚淺。
#FIRST10開幕#不應該這點評分,3.5入4吧。三個時空,導演說可能有第四個時空需要影迷自己解讀。看到開場云上有一張臉,可能冥冥之中就注定,如有神助。復仇與救贖之旅。